十几年前,当一位改革开放后曾首批进入北大学习的美国留学生又一次徜徉在北大校园西北角时,一个陌生的建筑——亚瑟·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引起了她的注意,自忖对校园了如指掌、视北大为“母校”的她竟然不知道它的来历。为了一探究竟,她用流利的汉语和守门的老人套近乎: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啊,是过去的‘牛棚’,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用来关那些有学问的教授的棚子。”
让这位留学生好奇的是,博物馆常常被比作一面会反射与延伸往事的镜子,在一个饱受创伤的地方修建一座博物馆,是不是太残忍了?她想进一步追问的是,这座博物馆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的那些“悲惨事件”有什么联系?
后来她发现,守门的老人没有告诉她,那个地方“以前”的以前坐落着一座精致安排着亭台水榭、草木虫石的园林,叫作鸣鹤园。鸣鹤园的主人绵愉,对不太熟悉清史的人来说并不显山露水,他是嘉庆的第五个儿子,道光时进封惠亲王。鸣鹤园在北京西郊的园林群落中似乎也不太起眼,且不说颐和园、圆明园这些举世闻名的胜迹,附近相邻的无论是恭亲王奕訢的朗润园,还是其儿孙两代都是皇帝的醇亲王奕譞的蔚秀园,其声誉似乎都远盖前者。但吸引作者的是,鸣鹤园在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那场浩劫中被毁的历史,似乎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牛棚”里面发生的恐惧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前后呼应,还原这一段损毁与修复的历史足以开始“心灵的炼金术”了。
上文里的留学生中文名叫舒衡哲(VeraSchwarcz),名字据说是因为仰慕民国第一位大学女教授陈衡哲而起,现在是美国卫斯廉大学(WesleyanUniversity)的讲座教授。舒衡哲的名字被中文学术界所认识,要归功于她的那本《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TheChineseEnlightenment:IntellectualsandtheLegacyoftheMayFourthMovementof1919),1986年由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1989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中文译本,2007年新星出版社重版。该书对于“五四”青年一代倡导启蒙的思想渊源与心路转变有深入分析,对代际理论的运用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通过访问当时仍在世的许德珩、叶圣陶、张申府等人,让我们对“五四”青年一代有了更加近情的了解。这一访问当事人的做法在其新作《鸣鹤园》中继续得到了贯彻。
与《中国启蒙运动》这本典型的思想史研究著作不同,《鸣鹤园》似乎不仅仅是一本历史著作,它涵盖了历史与文学、现代与传统、园林与“牛棚”等复杂的主题。作者的写作手法也别具一格,这部以园林为主题的著作似乎受了擅长歌山颂水、见景生情的中国诗歌的熏染,文字优美,读来有文化随笔的味道。有阅过此书的读者就很疑惑,因为“很难界定《鸣鹤园》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史料汇编、园林索引、散文游记、哲学思辨、主题诗摘……或许都有一点”。
实际上,认为《鸣鹤园》是一部“史料汇编”这一条很难成立,因为作者所能搜集到的与鸣鹤园直接相关的史料其实相当有限,这也难怪,连精熟北京历史地理的侯仁之先生在《燕园史话》中都一再承认关于鸣鹤园的“记载很少”“资料不足”。迄今所见的材料中,明确记载鸣鹤园的史料似主要见于奕譞的《九思堂诗稿》与《九思堂诗稿续编》,但这些诗作多意在借题发挥,抒发情绪,对于园林的产生与破坏并没有多少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