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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要远行了

【连网】(周维先)我要远行了。要走很远很远。几乎遥不可及。

都说那里太阳迟迟不肯露脸;都说那里戈壁走不到尽头;都说那里胡杨三千年不倒;都说那里魔鬼城的风会奏起令人疯狂的交响乐;都说那里葡萄架下的姑娘,边唱边跳,眉眼生风,裙裾飞舞时甩出许多细细长长的小辫子,让远方来客意乱神迷,乐不思蜀,忘记预订的回程票即将过期。

哦,那本是我少年时代神往的地方。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就在苏州青年会学了新疆舞《天山之歌》。我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跳呀唱呀,从此生出了对神奇远方绵延不绝的遐想:

我们生长在天山上,快乐又欢畅。

我们矫健地飞扬,尽情来歌唱。

轻轻地飞呀,慢慢地唱呀,

自由的鸟儿一样……

这支舞,我从四十年代跳到五十年代,从水乡苏州跳到山城本溪。从懵懂少年跳到青春时光。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只自由的鸟儿。记得,在本溪高中一次联欢晚会上,我模仿飞鸟,舞起了《天山之歌》。当我顶着自制的花帽子来来回回梗脖子的时候,教代数的小韩老师笑翻了,金丝边眼镜差一点掉到地上。那时,他哪里见过这么各色的西域歌舞啊!

在汤山疗养院,三姑母问我:大学毕业想去哪里?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迸出了“新疆”两个字。姑妈笑了,指指手边画报封面上载歌载舞的维吾尔族少女:是不是想找一个新疆姑娘啊?我的脸腾地红了。

大学毕业前夕填报志愿,我不假思索,大笔一挥:新疆。但是上一届很多人去了新疆,这一届只可以报内蒙古。我不得不按照高教部来人的提示,改报了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从此,鄂尔多斯十六年的沙尘风雪重铸了我的人生。而新疆的罗曼蒂克渐渐淡出了我的青春梦想。

1986年连云港市文联牵头,联手国内新亚欧大陆桥沿线城市,举行了规模空前的《陇海万里翰墨情》书法展。当代书圣林散之挥笔题签,陇海兰新书家纷至沓来,齐集云台宾馆,真正是风云际会,极一时之盛。展览在连云港开幕,一站一站向西推进,一年以后,终于到达乌鲁木齐。

作为发起单位的代表,我必须到乌鲁木齐,去见证这次大展的又一个高潮和精彩结尾。我从上海起飞,横贯中国,眼见大写意一样水汽淋漓变幻莫测的绿,渐渐演化成一望无际浑厚高古的黄。我在心里喊了一声:西域,我来了。这个梦,我已然做了四十年啊!

当蓝天辉映下的云海在机翼下消失,我忽然看到了银白色的峰岭。那峰岭,苍苍莽莽,浩浩荡荡,气吞万里,势不可挡。我极目远望,再极目远望,还是看不到尽头在哪里。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蓦然回首不期而遇,让我惊愕,惊叹,惊艳,而至于惊绝。惊到难以言传。绝到无以言表。只有静静地默默地注视,那夕照下流霞溢彩的雪山,一波一波排闼而来,又一浪一浪汹涌而去。一层接着一层,一排连着一排,既庄严肃穆,又炫彩迷离。让我呼吸紧迫,又让我屏息凝神。她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突破着我想象力的极限。我不由得喟然长叹:从古至今,从南到北,什么样的大手笔才能描绘出如此超尘拔俗的万千气象呢?噫吁戏!观止矣!观止矣!

下了飞机,只见通衢大道上,《陇海万里翰墨情》大幅海报赫然在目。博格达宾馆,四套班子隆重登场。电视新闻报道了书展盛况。我在致辞中,以新亚欧大陆桥的名义,把新疆和桥头堡连云港紧紧联系在一起,赢得了全场嘉宾的共鸣和掌声……

随后,带着一身喜气到了吐鲁番。在葡萄架下,乌鲁木齐文联的男男女女,在手鼓声中摇头摆尾翩翩起舞。我恍然感到此时此刻身处梦境,心中油然响起了蛰伏已久的《天山之歌》。这时,文联的姑娘走到我面前,俯身一躬,邀我共舞。我愣怔了片刻,便大大方方,舒展双臂,翻转手腕,随着音乐的节奏,俏皮地抖动肩膀,轻轻扇动着羽翼丰满的翅膀,在一片欢笑中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我飞得如鱼得水,酣畅淋漓。那是因为我终于来到令我神魂颠倒的魅惑之地。而当我奔向博格达冰峰的时候,看到雪水河曲曲折折奔流跳宕,像一群青春勃发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冲出峡谷,狂奔而下。那雪水清冽透明,是我从未见过的纯得不能再纯的湖蓝?嫩绿?天青?这样纯粹洁净的色彩,使得那些野马更加青春无敌,更加神似一群歌唱着奔腾着的自由自在的天籁。

我被雪水河深深感动了。

我问自己:我似乎也曾纯净得一如博格达的雪水?我是否也曾像那些野马似的,肆无忌惮,青春无敌?那些野马,可有一匹就是当年的我?如今呢?我还是我吗?为什么我已经不再是我?我还能回到从前,还能变成纯净的雪水河中透明如天籁的野马吗?

一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开始,是我凝眸雪水河。现在,是雪水河逼视我,在如此纯净的天籁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了。

2015年秋。距离第一次飞往新疆,过了整整二十九年。我陪着没有到过新疆的妻子,来到黄叶飘飘的喀纳斯。我又看到了在峡谷中歌唱跳宕的天籁般的河,看到亭亭白桦高高白杨摇曳着天青色的湖水。但是,狂风陡起,大雨如注。我们在风雨中打着吹成喇叭的缩折伞,欣赏美景,清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同窗共读两小无猜的少年时光。入夜,气温降到零摄氏度,脱下湿透的外衣、牛仔裤和皮鞋,儿子花一百元租了一个“小太阳”,为老爸老妈烘烤衣裤。奇怪!我和妻子都已年近八旬,在狂风暴雨中奔走了大半天,居然都没有感冒。

睡在喀纳斯冰冷的床上,盖着单薄的被子,看着用电吹风帮我吹干皮鞋的长子,我问自己:红尘远去,心如止水,是不是可以放下俗念,忘情山水,找回自我,返璞归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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