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网】(记者 晓风)上世纪七十年代,艾恺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汉学界泰斗费正清、史学慈学习中国文化,期间,他对梁漱溟产生了研究兴趣。1979年,他的研究成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正式出版。然而限于那个时代的政治气候,艾恺竟从未亲眼见过他的研究对象,也从未和梁有过任何通信往来。直到1980年的某一天,经多方联络后,艾恺才在北京梁漱溟的寓所见到了他多年研究并崇敬的对象———此时已87岁高龄的梁漱溟。其后的两周时间里,他每天到梁家两人对谈,后来,他根据录音整理出版了《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一书。
梁漱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人,被称为国学大师、社会活动家、哲学家、教育家、思想家、社会改造运动者等。但如果简单地说,他一生不离学问,最早即是以学问上的建树而为世瞩目,只有中学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到北大任教,梁任公等亲自上门结识他,而他当时只二十出头,晚年,他依然坚持治学不辍,他一生的学问也是很多学者的研究对象。但同时,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一生始终伴随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他自己主动投身其中,也被动裹挟其中。作为一个典型代表,他坚持做到知识分子的思想独立和人格独立了吗?回答似乎是肯定的,因为他一生都在钻研真学问,不曾随世俯仰,最为人所乐道的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他是唯一敢于公开顶撞神一样的伟大领袖的知识分子;但答案似乎又不尽然,因为他也曾在1959年主动撰写长文歌颂大跃进是“人类创造力的大发挥大表现”,正是在与艾恺的对谈中,他把当年的顶撞领袖看成一个错误,怪自己“心太高、气太盛”,谈到现代史许多敏感话题,他也多有回避。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中国人一直探究下去的了不起、独一无二的人物。但关于他的学问,他的知识分子的特质最好还是留给专家学者们去研讨和评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则不妨从普通的视角尝试观察他、了解他,比如关于他的伤心事。
在这个晚年口述中,艾恺问及梁漱溟文革中的遭遇,想知道这段一生中最大的挫折是否让他感到伤心。梁漱溟坦然回忆了自己在文革中所经受的磨难:被批判,被抄家,被打砸抢。在抄家过程中,红卫兵霸占其家长达20多天,除了打人、罚跪等人身伤害,最令人痛惜的是,红卫兵将他家里所有认为反动的东西都烧了,以梁家的背景和梁漱溟个人的社会、文化地位,我们可以想见,有多少价值连城的东西就此被付之一炬,梁漱溟说:“我自己的、我父亲的、祖父的、曾祖的,有一些东西”,“烧,烧的灰一大堆,要把灰拿出去,一天都弄不完。”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是平淡的,艾恺问:“那当时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时候,您心里在想什么呢?”梁漱溟的回答是,开头心里有点不愉快,可是很少的几天就过去了,就没有什么不愉快了,而且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又开始搞研究写东西了。看到这里,我们不免要有艾恺同样的感慨“您真是沉得住气”,但梁漱溟却始终觉得“其实很没有什么”。这当然是和他作为一个佛教信徒有很大关系,梁漱溟一生积极投身社会改造运动,也从始至终研究并信奉佛教,这使得他能够真正以超然的态度看待一己的得失荣辱,如果我们对此有所了解,或至少认真读过他的这本晚年口述,就会明白,这并不矛盾。但另一方面,他也依旧有自己的伤心事,“如果有伤心的话,那就是我前头的太太,我的内人,她的死,我有一点伤心,因为我觉得她实在是很好,所以她死呢,是一个很伤心的事情。”从这个角度看,他也终究不是一个彻底的佛教徒,就像晚年,他虽然坚持将自己的佛教徒身份置于前面,但艾恺在多年深入研究之中,以至当面晤谈之后,对他的定位仍然首先是一个儒者,当然,不同于很多已经变了味的现代儒家信徒,在艾恺的眼中,这是一位“以自己的生命去体现对儒家和中国文化的理想”的传统意义上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