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网】(卢明清)夏天的中午,田野青纱帐里野虫的歌声抑郁缠绵。
马大爷的爱人马大妈在集市上卖完瓜回家,肩上担着一副空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跌倒在院子的门槛上,还没等人们把她送往医院,就永远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身似铁塔的马大爷抹着眼泪,将马大妈葬在自家田园的地头,领着孩子们跪立在坟堆旁许久许久……一声长叹后,对坟里的人说:“你怎么这样不负责任,把几个孩子都撂给我就狠心地走了呢?”
那个时候,马大爷还不到四十岁,三个丫头就像自家地里高高矮矮的玉米苗子,一溜嫩小,小子还不到一周岁,正是要吃要喝的时候。有好心人要替马大爷再找一个女人。马大爷望望自家的田园,对来者说:“那样,睡在田头的那个人心里会好受么?”马大爷心里明白,孩子他妈就是为了给他老马家生儿子,把身体生虚了,再加上要苦钱交超生罚款,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体力精神双透支,才一闭眼没能醒过来,自己怎么能再做对不起她的事呢!
就这样,年复一年,马大爷在自家那个不到十亩的地里像头牛一样不停地耕耘着,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四个孩子穿越风霜雨雪。大女儿刚读完初中,他就对女儿说:“你妈死得早,咱家条件不好,现在你长大了,学就上到这儿吧,找个工作做,帮帮你爸,以后你弟弟还要上大学呢。”大女儿学习成绩特别好,多么想再上个高中,考大学实现人生理想,可是,她还是笑着同意了爸爸的请求,夜里,自己把头蒙在床单里哭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马大爷眼睛也红红的,没吃早饭,操起农具就下地干活儿去了。二女儿、三女儿也都是在初中刚毕业时候和大姐一样的,在偷偷哭了一场之后,背着行李进城去打工。马大爷一家人全力以赴,节衣缩食,供小子读书。小子在家排行老四,又因妈妈是为赚钱交那四千块钱的罚款累死的,马大爷就为小子起了个“四千”的小名儿,以此让孩子永远记住妈妈的生育之恩。
没有辜负父亲、姐姐们的期望,四千从小学到高中学习一直都很认真,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律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校,四千为食堂洗碗勤工俭学,刻苦求知,取得学位。毕业后他就留在上大学的那个城市里,先在一家知名企业做法律事务员,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坚持学习,取得了律师证,当上了律师,经过几年时间的打拼,有了房子、车子,还遇上了一个知书达理的知心爱人,并成家生子……他的三个姐姐在工厂里也勤奋敬业,受到领导器重,在城市站稳了脚根,相继成家落户。
冬天,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四千和爱人躺在被窝里,他看着爱人的眼睛,说:“爸爸年龄大了,平日里难免会有个头痛脑热的,把他一个人撂在乡下,身边没个人照顾,不合适,我每天工作也不安心。”爱人说:“爸爸一生辛苦,把他接城里来过吧。我们的房子大,他愿意一起住就一起住,不愿意一起住,就在附近租一套房子给他单独住。”
择一个长假,儿子、儿媳妇带着孩子回到乡下老家,请父亲进城。知道了孩子的意图,父亲望着门外冬天的田野,焦虑地说:“走了,自家这地怎么办?”说话间,眼圈潮红了,把目光移到田头那长满杂草的坟堆上,接着又对孩子说:“这几年我攒了一些钱,还想把咱家这老房子再翻建一下,让你妈在那边脸上也有光啊!再说,城市里的日子恐怕今后也艰难,有老家在,也好为你们留个退步!”
听着父亲的话,儿子望望自家田头母亲的坟,又抬头看着自家老房子挂满灰的屋梁,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儿媳妇也跟着一起流了泪,不到三岁的儿子看到爸爸妈妈哭,不知所以然地也一起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悲伤就像天上的一片云儿散去,儿子掏出纸巾擦干眼泪,劝父亲道:“你先随我们进城住住,什么时间想这儿了,我再送你回来看看。”
马大爷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迟疑了一下,又微微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儿子的计划。第二天,一家人吃过老家草锅里烧的早饭,马大爷锁上老屋的门,转过身,最后又把目光停在老伴的坟上,说声“我先出去些天”,就随孩子们进了城。
儿子工作的城市是一个省会城市,以往马大爷也来过这个城市,那都是走亲戚的感觉,现在住进了这个城市里,虽然条件样样好,就是感觉怎样都不自然。吃过晚饭,为了不打搅孩子们忙,马大爷就下楼到小区广场看人们跳“小苹果”舞。马大爷听人说,这些人在这儿集体蹦蹦哒哒,是有意识消耗体力,流汗减肥的。他远远地站在广场的边缘上,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这么多人,大家要是把劲儿都使在田地里,那要长出多少的粮食啊!
城市生活就像一双或大或小的鞋子,马大爷穿着感觉不适合,每每看到楼宇间的那些灯红酒绿,看到马路上来回穿梭的车辆,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乡下他的田园风光,想起田头那堆坟土。
儿子、儿媳妇看到父亲成天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为让父亲高兴起来,就想着法儿为老人家做好吃的,三个女儿家里也轮流买好吃的来看望父亲。每当这个时候,马大爷心里总感觉不踏实,不自在,就问孩子们:“这要花多少钱啊?”面对父亲的担心,孩子们说:“爸,您不要问钱的事,您操劳一辈子,现在该儿女们孝敬您的时候了。”
过惯了清苦日子的马大爷似乎享受不了这样奢侈的待遇,进城几个月里,身体时有小恙,每次都是儿子、儿媳妇买回来药,他吃上几顿,也就好了。春天,马大爷又生病了,是感冒,不停地打喷嚏。一天早上,儿子四千对爱人说:“我这几天手上代理的案子要连续开庭,忙,你明天带爸到医院检查检查,挂个水。”
第二天早上,没让马大爷吃早饭,儿媳妇就开着车把老人家拉着,来到了一个像大宾馆一样的医院。儿媳妇为老爷子挂号,挂号台工作人员建议为老爷子做做专家门诊,做完专家门诊又去做血检,做过血检又去做CT……医生检查的这些个程序,在马大爷的眼里,也就和农民在地里劳作是一样的。
一轮检查下来,马大爷被临时安排在一个病房里的10107号病床上。随后,过来一圈医生,让他躺着,轮流向马大爷问这问那。医生们说的那些关于病况的专业语言,对于马大爷来说,就像“外国留洋”的话儿,他一点都听不懂,医生问一句“是吗?”马大爷就答一句“是。”最后,主任对马大爷的儿媳妇低声说:“建议让老人家住院,观察几天再说。”
儿媳妇向医生们点点头,又对马大爷说:“爸,您得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马大爷翘起头来,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儿媳妇,问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啊?”儿媳妇说:“爸,没啥大毛病,就是住院观察一下。”马大爷反问儿媳妇:“没啥大毛病,要住院干啥呢?”
儿媳妇对老爷子说:“爸,您先歇着,我要去住院部交费用,呆会儿和您说。”说话间就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给爱人打电话,说早上出门有点急,带的钱不够,爸爸从农村带来的医保卡医院说不好用,让他派人送四千块钱过来。
马大爷躺在病床上,听到房外儿媳妇在说“四千四千”的,以为是叫儿子过来,就大声对儿媳妇说:“我没什么,别耽误他工作!”儿媳妇回过头来对马大爷说:“爸,您不用担心,是让他派人送些钱来预付住院费的。”边说边向老人家做了个暂时离开一下的手势……
听了儿媳妇这样说,马大爷更加不安,心想:我在乡下伺候那几亩地,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粮食、瓜果、蔬菜轮番折腾,起早贪黑,除去了种子、化肥、农药等等的本钱,遇上风调雨顺的年头,也就落下个四、五千块的汗水钱,现在,我这几个喷嚏到了城市的医院里,就抵上我一年的收成了,这可真贵啊!常年处家过日子,这还了得!
一直以来,除生产资料开支,马大爷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尤其是培养孩子那些年,遇上个感冒打喷嚏什么的,就拽几棵地头的野草,晚上熬个水喝,一觉醒来,第二天还照样下地干活儿。现在,人到城市了,到医院了,可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这时,穿戴一身白的女护士端着药盘子来到马大爷的床前,要给他输液。马大爷问护士用的什么药?护士说是治感冒的。马大爷又问护士:“我就打了几个喷嚏,要四千块钱来治?”护士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马大爷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大有不买这药的势头,穿上鞋子就往病房外走,正好和儿媳妇撞了个对面。
儿媳妇把他哄躺在病床上,让护士帮药水挂了上。
马大爷面朝房顶躺着,眼睁睁地看着悬在空中的药瓶子里的药水冒着泡泡,从管子里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就像看着一叠厚厚的钱,一张一张地从自己的手里被风卷走似的,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夏天,为了挣钱交那四千块超生罚款,三伏天里倒在门槛上再也没有醒来的老伴,耳畔似乎又听到了青纱帐里的野虫忧郁的歌声,心里一阵阵痛……
住院到第六天,马大爷再也呆不住了,闹着要回家。第七天的上午,儿子、儿媳妇一起来为老爷子办了出院手续。临走时,马大爷又回过头问医院会计,他这些天住院看病花了多少钱?医院会计腻腻地对他说:“大爷,花了不到一万元呢。这是做晚辈的对您的孝敬,您老真有福气啊!”
回到家里,马大爷一倒头躺在床上,不声不响。
中午,儿子、儿媳妇喊他起来吃饭。马大爷只是躺着不动弹,也不说话。儿子来到父亲的床前,用手摸摸父亲的脑门儿,觉得不热,又叫爱人过来摸一摸,爱人说:“不热。”这时,小孙子也跑过来,用小手先摸摸爷爷的头,又摸摸自己的脑门儿,对爸爸妈妈说:“爷爷的头和我是一样的,不烫、不烫!”
儿子四千俯下身,半蹲半跪在爸爸的床前,嘴巴贴着爸爸的耳朵,深切地问道:“爸,您怎么啦?”
这时,马大爷慢慢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心情复杂地看着儿子,又看着儿媳妇和孙子,不无痛楚地说:“孩子,你们身处城市,不容易!我想咱家的那几亩田地和老房子了,昨晚做梦还梦到了你妈……明儿,你们赶快把我送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