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上中学后,读过《诗经》的《豳风·七月》,开始转变对蟋蟀的认识和态度,突然间对这些来自田间野地的小歌手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让我对每一段与蟋蟀有联系的童年生活充满了似水怀念,再也不觉得乡村生活单调与乏味。蟋蟀,用它独特而任性的鸣叫教我记住了岁月的苦难与艰辛,超越了快乐与满足,储备下一段如此珍贵的成长记忆。
每个繁星璀璨的夏夜,村口那条结实锃亮的土路上,早早便围坐上许多等候听说书或演奏扬琴的老人、壮劳力和小媳妇。众人有蹲有坐,有站有倚,嘴里叼着烟卷,手中纳着鞋底,还有的端着饭碗……在说书人铿锵而显沙哑的浓重乡音里,在扬琴妙曼悠远的曲调中,觅一处远离路灯照射的光影的地儿,几个小伙伴围坐在铺了稻草的地上,先把中间拾掇得一尘不染,再摆上一只搪瓷脸盆,随后每人将装有蟋蟀的麦秆笼子围着盆儿一溜摆开,耳听笼中不时有一两声蟋蟀迫不及待的欢鸣声。接下来,抽草秆,按人头掐好几根长短不等的短棍,选一人作为裁判,然后大家划拳决出抽签顺序,依次抽出自家蟋蟀出场的位次。最后,在喧哗闹腾中以一声简短而有力的吆喝代替开场鸣锣。斗蟋蟀开始了。
小时候,农村人对蟋蟀的兴趣全在玩儿,没有现代人这么讲究,还要将蟋蟀分成什么白麻头、黄麻头、蟹壳青、梅花翅、竹节须等一众雅俗贵贱的品种以示区分。不过,虽程序上少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但也大体上从长辈的指点中懂得了:蟋蟀家族中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依此,照方子下药,按上述原则挑选品相好点的蟋蟀捉来便是,一准赢的胜算要大些。
斗蟋蟀游戏成分偏多,并没有什么严苛的规矩,当然更撩不起正听书赏琴的大人的兴趣。因此,由着孩子们大呼小叫也没人来管闲事,倒是无拘无束。裁判大家轮流坐庄,这一局是你,下一局便是他,每个参赛者的角色都在裁判与选手之间来回转换。一切准备停当,裁判开赛前再次强调大家早已心知肚明的规矩,让双方各自将蟋蟀从笼子倒入脸盆,中间拿张旧报纸隔开。只等一声喝令,报纸被迅速向上抽开,两只参与决斗的蟋蟀便赤身相对了。交战中,双方主人的手上还会捏了根不长不短的草芯,时不时伸进盆里撩拨下自己的蟋蟀,以激起它的野性,挑逗它的斗志,与对方展开一场残酷无情的厮杀……
在以赛盆为圆心的一圈圈引颈围观的看热闹的阵营中,随着比赛的正式开场,每个人的心都会无比紧张地高悬着,因为每场决斗的结果都会关乎手中蟋蟀的对阵形势。实力强大的一方出场便会振翅高鸣,一则给自己鼓劲加油,二则要灭对手的威风,然后才龇牙咧嘴开合着两片大颚寻找时机与对方展开厮杀:对峙、顶头、踢腾、撕咬……长长的触须摇动不停,灵巧的身体左挪右腾,眼睛盯紧目标,寻找有利位置,勇敢出击,奋力拼杀。往往三两个回合下来,就有抵挡不住的,立刻丢盔弃甲,垂头丧气,狼狈败下阵去。而胜者则昂首挺胸,一副君临天下的趾高之势。继而振动双翅,引吭高歌,向主人邀功请赏去了。
我这里回忆的场面,当然没有明代诗人顿锐《观斗蟋蟀》中写得精彩:“见敌竖两股,怒须如卓棘。昂臧忿塞胸,彭亨气填臆。将搏必踞蹲,思奋肆凌逼。既却还直前,已困未甘踣……”然而,蟋蟀激烈争斗的栩栩如生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为我等贫瘠的儿时生活作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交代。
参与斗蟋蟀的伙伴人数多少决定了每晚赛时的长短,一般个把小时左右便迅速结束战斗,然后大家顿作鸟兽散。赢了的人笼子里会多出一两只缴获来的低眉顺眼的战利品,输了的人要么空着笼子回家,要么只好涎着脸捡了那些被胜者嫌弃的缺胳膊少腿的蟋蟀,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了的公鸡。只是,心里并不服输。一路上盘算怎么寻机会哪天夜里再寻一处好地方能够幸运地捉上几只勇猛善战的蟋蟀回来报仇,以挽回丢失的颜面。
秋风乍起,入夜又闻蟋蟀鸣。听——缥缥缈缈,低低高高的“唧唧——”声正从云下大地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它们用一颗颗虔诚热爱大自然的心,纵声高吟,讴歌秋的绚烂与成熟,让人心澄目明,满怀期待。(金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