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西”一词,虽仅两个字,却是典型的多义词:其一,方位名。指东方与西方,或东边与西边。如汉代刘向之《九叹·远逝》:“水波远以冥冥兮,眇不睹其东西。”其二,从东到西。如晋代张华之《博物志》卷四:“秦为阿房殿,在长安西南二十里,殿东西千步,南北三百步。”其三,近旁,旁侧。如宋代欧阳修之《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念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其四,四方。如唐代杜甫之《无家别》:“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其五,指七、八十岁。如《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上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於事亦济。’”按周一良先生之《魏晋南北朝史论集·读书杂识》所释:因南朝时以西钱七十和东钱八十,都作为百钱视之。故,有大臣忽悠齐武帝说:从古至今,臣子们都讲祝愿皇帝能够寿比南山或万寿无疆,这些,都只是些骗人骗己的奉承话啦。按我的真心诚意,就盼望陛下您能够极尽人间之寿,达到百年也就行了。那齐武帝清醒得很,当即引俗语回答他:一百岁,哪就那么容易能得到?为人一世,就以七十岁、八十岁为一百岁,也行啊!其六,指客观或主观的物品和情感。如《红楼梦》第三五回:“凤姐笑道:‘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又如现代作家沙汀之《闯关》:“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其七,特指包含爱憎之情的人或动物。如元代马致远《青衫泪》第三折:“但犯着吃黄虀者,不是好东西。”又如当代诗人贺敬之《放声歌唱》:“天呵!叫我怎么养活呵———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在当代中国人的口语中,以“东西”为“物品”意的,比较多见。毕竟,“买东西”“看东西”“吃东西”“用东西”“玩东西”“做东西”……之类的词语,既有概括性又简单易懂,实在是张口就来。或问,从表方位之“东”与“西”二字,到组合后成为表物品之“东西”一词,这里面究竟存在一种什么样的内在逻辑呢?一般来看,其说有三:其一,话说宋孝宗赵眘的东床快婿盛温如先生,“道学精醇,杜门著述”,常以圣贤自期,与朱熹朱夫子他老人家甚是相得。一天,朱夫子遇见他提着篮子上街,问道:“你干啥去啊?”盛先生回答道:“买东西。”朱夫子便开玩笑道:“只买东西,难道不买南北吗?”结果,盛先生回答:“若说买南北,那可就做不到啦!”朱夫子他老人家一听,当即正色称是。为什么?按中国古代之五行学说,木、火、土、金、水,分别与东、南、中、西、北相对应。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凡属金、木之物,才能装在篮子里;而南方属火,北方属水,水火之物,却无法装在篮子里。又,古代由金、木组成之物品多数更让人重视,于是人们就把代表“木”和“金”的两个方向组合为一词,以“东西”代表物品了。其二,据清康乾年间学者龚伟先生考证:东汉时期有二京,分别为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当时的商业贸易活动,也主要集中在这“东”“西”二京。天长日久,去东京洛阳购物被简称为“买东”,去西京长安购物被简称为“买西”,于是“东西”成为物品的代称。其三,当代修辞学泰斗陈望道先生之《修辞学发凡》解释说:天下之方位,无非是东、西、南、北、中;天下之物品,也无非是来自这五个方位其中之一。把物品称为“东西南北中”,自然累赘。因此,人们以部分代全体,取其中的两个字“东西”借代之。好比一年四季有“春夏秋冬”,但,以“春秋”即可代一年。物品出自“东西南北中”,以“东西”二字代之,其理一然也!
(二)
真绕啊!但是,既然自己为这篇文章起了这样一个欠揍的题目,那当然是流着眼泪也要把话说清楚喽!什么叫“君子不是东西”?这话,跟《论语》又有啥关系?《论语·为政篇》之十二章:
子曰:“君子不器。”
杨伯峻先生译为:
孔子说:“君子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
杨先生认为:古代知识范围狭窄,孔子认为应该无所不通。后人还曾说,一事之不知,儒者之耻。虽然有人批评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但孔子仍说“君子不器”。
这种译法和理解,当代诸家基本相同。但是,辜鸿铭先生一方面将此章译作:孔子说:“聪明人不会把自己仅仅变成一台机器,只适合做一种工作。”另一方面,又解释说:
《易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者,理之全体也;器者,势之总名也。小人重势不重理,君子重理不重势。小人重势,故常以势灭理;君子重理,而能以理制势。欲以理制势,要必知所以用理。权也者,知所以用理之谓也。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所谓可与适道者,明理也。可与立者,明理之全体而有以自信也。可与权者,知所以用理也。
我以为:辜先生的这番道理,点出了“君子不器”的另一个维度,即君子以“求道”和“行道”为目标,而做事只是方式或手段。实际上,钱穆先生也指出:“今试以本章与上章相参,可见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上账簿,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不可不深思。”说君子之所以“不是东西”,在于“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如人类生命”一样的“活的存在”,是“人道”与“世道”,是跃动的心灵,是生命的情感,是一切“东西”所不具备的“人的温度”!
三十四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在司法行政部门,和公、检、法的同志们打交道特别多。记得有一年接待一位来自浙江某法院执行庭的法官,因为同样热爱传统文化,所以相谈甚欢。大概是谈到《孟子》的时候,他说:“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能做老百姓口中官家的爪牙。自己一定要养浩然之气,维护好当事人的正当权益,维护好社会的公平公正。”这话,当场就让我肃然起敬!直到三十多年以后,至今记忆犹新。今日说起“君子不是东西”,忽想起他所说的“不能做老百姓口中官家的爪牙”,原来那也是活用《论语》!
忽又想起,六、七年前看电影《一代宗师》。那八卦掌宗师宫羽田考较了叶问的“想法”后,点拨叶问说:“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拼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这“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自然说的是立身处世,还是需要凭借本事、发挥作用;但是说到“希望你像我一样,拼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那就无论是“有灯”还是“有人”之语,都绝对与“东西”之类毫不相干了。又,还是在《一代宗师》中:叶问原计划到东北去看望宫二姑娘,专门买了一件大衣。结果,因战乱频仍,关山险阻,终未成行。再后来,迫于生计,不得已只好卖了那件大衣。但是,他在卖掉大衣前,悄悄地拽下了衣服上的一枚纽扣。几年后,他和宫二姑娘见面时,把这枚纽扣交给了宫二姑娘。又过了多年,当宫二姑娘离世的前一年,宫二姑娘又珍而重之地把那纽扣还给了叶问。好一枚纽扣!它当然只是一件纯物品,但这件“东西”因为承载了叶问的牵挂,承载了宫二姑娘的不舍,就分别成为两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于是,一枚纽扣的付出与珍藏,也就不仅仅是“东西”的接与收,更是两个人情感的交流与生命的交融。在这种情况下,何止是君子不是“东西”?连君子的东西,都不是东西!故,有观影者追问:这两个人,把一枚纽扣赠来赠去,是不是还有一种特别的含义在呢?后来,我看到过一个最好的回答:因为衣服上的第二枚纽扣,靠一个人的心脏最近!
(三)
“君子不器”。“君子不是东西”。君子当然“不器”!君子当然不是东西!不过,君子“下学而上达”,当然首先要是个东西:有品质,有才具,有作用。这之后,即使君子成为一个通才,那也还要继续努力———继续,再往“不是东西”方面努力。所以,南宋大儒张栻先生释此章时也强调说:“器者,具于一物。凡人可以器言者,皆以其才而论之也。器虽有小大,然其为拘于才而有限,则一也。若君子,则进于德;进于德则气质变化,而才有弗器者矣。”说所谓的“器”,必定是某一具体的“东西”。把人说成“东西”,自然是根据其才能的大小来分类。“东西”虽然有大小之别,但就人而言,所有的人在受限于才干这个方面都是一样的。但君子不是东西就不同了,因为他能上合“天德”。合于“天德”的君子必定能变化气质,如是,这样的君子当然不是东西所能限制和概括的!
要说这叶问和宫氏父女,说起来,虽然都是江湖儿女、武林中人,却都义气深重、至情至性,个个都称得上是英气勃勃的君子。而且,他们不仅自己是君子,更懂得孔子他老人家“君子不器”的道理。再何况,无论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是第二枚纽扣最靠近心脏,从念想到行藏,他们时刻都明白自己当如何做,他们时刻都明白当为别人如何做、当教别人如何做,全无功利之虑,纯然一片至诚,令人一见之下,必在自惭形秽之余,想起以《论语》自励,曰:君子不器。(孔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