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成为舅舅

伍里川

我又做舅舅了。这就像一场梦。

几年前,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外甥女。我和她的父母从异国他乡,带回了她的骨灰。没了外甥女,却依然在家族中享受着舅舅的名誉和待遇,且在各种哀与乐的仪式中承担着责任,这让人痛苦而无奈。我一度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尴尬最悲惨的舅舅。

时间没有停滞不前,它揣上人间的悲欢大踏步走向远方的丛林与河流,却任由一份舅舅的执念留在原地。因此,我和“小二子”见面的第一天,不禁有一种昔日重来之感。肉嘟嘟的小脚丫,合不拢嘴的笑颜,呢喃的呓语,和二十多年前外甥女刚出生时别无二致。我心里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多关心“小二子”。

对那位已逝的外甥女,我一直自责地认为对她关切不够。她自小喜欢到我家做客,我们租房的时候,她和我的孩子打地铺玩耍,我们买了新房后,孩子的房间也是她的常来常往之所。但她去外地上大学后,见面就难了许多。她成人后,我给她的稍微像样的礼物,不过是一把我亲手打磨、挖制的印度小叶紫檀勺子。我告诉她送勺子的意义,是代表“有饭吃”。

舅舅疼外甥,是乡村的传统。

我的小舅舅最疼我。他在物质上并没有给过我什么——在贫瘠的小山村,年轻的他,又能拿出什么好玩意给我呢?我脑袋瓜不够聪明,父亲喊过我“呆子”,小舅舅不信,要“亲测”,于是带我和表姐表妹打“争上游”,我几乎没有赢过。他还考验我如何称呼各种亲戚。我外公兄弟颇多,他最小的弟弟,我得喊“五爷”,外婆在南京城里的娘家亦人丁兴旺,而外公外婆也生育了六位子女。庞杂的亲戚关系,让我有“迷路”的感觉。

但小舅舅很快发现了我的长处。我六岁那年,看了一会儿外婆剪“囍”字,便照葫芦画瓢,剪出了一个“囍”字。又如,我十岁时,在堂叔的引领下,学会了刻门笺、写对联。小舅舅也许是嗅到了我的“艺术天分”,于是成天教我唱歌。后来他干脆把家里刻门笺的任务“外包”给了我,还到处宣称“我外甥可能刻了”。

那时,我的外公外婆也为他打好了花板床,预备接纳未来的姻缘。床未上漆,散发着木香,每年寒暑假,我便和小舅舅躺在这张床上,早上一醒来,我俩一起唱歌,公鸡司晨般喧哗。小舅舅最喜欢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则喜欢“万里长城永不倒”。几年之后,小舅舅娶了我们村里的美丽姑娘,那张花板床我便再也没有躺过。

山村农闲的时光,节奏极慢。我和小舅舅有着无数走门串户摆龙门阵、在河边芦苇丛中发呆、看小人书的时光。小舅舅身材瘦削,相貌英俊,后来去了厂里上班,其后我去了县城读高中,这段散漫随心的时光戛然而止。他在水泥厂工作时,喊过我去洗了个澡,舅舅外甥两个人好好聊了一次。

小舅舅后来做过很多年厨师。时至今日,他还会喊我和妻子上家去,“你们想吃啥,报上名来,小舅舅亲自给你们烧。”他特别讲究炒蔬菜的火候,如果见人炒过头,他便会叹息,“塌了哦。”“塌”是啥意思?大概是说菜的风味像一张弓,得有力地张着,稍有松懈,就一泻千里了。

一个人,和舅舅的关系也不能“塌”。舅舅是什么?是一种由权威和血缘温情地杂糅出的特殊身份。

“舅舅为大”,是民间不成文的规矩。在席上,舅舅要坐主桌;在议事中,舅舅的发言分量很重。我的小舅舅就很善于帮我们分析难题,加以“裁决”,帮我们浇心中块垒。

人生在世,喊别人舅舅,做别人的舅舅,这样的缘分是值得珍惜的。

在等待“小二子”开口喊我大舅舅的同时,我得感谢命运赋予我重新“上岗”的机会。这一次,我保证好好干。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