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斌
三娘目不斜视地从我家秋场穿过。她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把头顶紧裹着的大红毛巾解开,毛巾里细碎的尘土熠熠生辉,在晚霞中化作一粒粒金沙。叔父正在用石磙碾豆子,枯黄的豆荚经过一天的曝晒迸发出“砰砰”的声响,在秋场上跳着舞。豆子都在泛黄的时候收割,生的会被石磙碾碎,过熟的则会直接落在泥土里。这些自然法则,叔父已经掌握得十分娴熟。
“今年收成不错啊,瞧这豆子又大又圆的……”三娘拨开被轧扁的豆秆,伸手一抓,和着尘土的豆子就被捞了出来。两只手来回倒腾几次,用嘴一吹,一把金黄色的圆滚滚的豆子就留在了她的掌心。
叔父从车头上下来,笑而不语。
我家秋场与三娘家的相邻,分家后,划了一半给叔父。何为秋场?倘若在晚秋,你从南方的某个村落走过,见村民将一捆捆稻穗铺在路边,经路过的车子碾轧后,穗谷随即简易脱落、分离。当然,这是家中农田较少的一种做法,像我家最多时有30多亩地,那就需要备一个秋场。秋场大多有大半个篮球场大小,多数是圆形。农家对秋场的围打极其讲究。场地上先铺一层金色的麦秸,洒水,再在拖拉机车头挂上石磙,像圆规画圆一样一圈圈打转,随之再一遍遍洒水。场地被淋湿和碾轧过后,太阳一晒,再清扫掉残余的麦秸,一个又圆又平整的秋场就做成了。而谁家的秋场最好,除了得到邻里的夸赞外,每年冬天村里还会将它规整成篮球场——这是乡间的一种荣誉。晚饭后,年轻人时常在此上演东乡与西乡的龙争虎斗。
秋场,只是为斗秋拉开的一道序幕。说是斗秋,其实“比”的成分居多。这倒像江西婺源,山上的人家常会将秋色装在一面面竹匾里,金色的玉米、红艳艳的辣椒和慵懒的皇菊,用一根根杆子支起了晒秋。“晒”字具有静态的观赏性,而“斗”字则有了动态的生动:嗨,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家的收成更好!
叔父点了一根烟,瞅着三娘道:“嫂子,今年再比比?我刚才都看到了,你拉了五车玉米回来吧?”
“六车,玉米不值钱……”三娘笑道。
“呦,一车三千斤,七毛五一斤,今年这一茬玉米一万多元啊!”叔父微微一怔,有些羡慕。
“哪里有那么多,倒是你这豆子一亩得四百斤吧?再说了,我们算啥,没法和大民子比……”说着,叔父和三娘齐齐看向我家的秋场。
父亲去地里了,祖父正扬场。借傍晚的东南风,木锨将豆子高高抛起,豆子落地成了三堆:一堆尘土,一堆豆屑,一堆金澄澄的豆子。
两人被这一堆金色吸引住了。靠近了,三娘蹲下来双手一抄,豆粒从她指缝间酣畅地流下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艳羡:“叔啊,斗来斗去,年年都是你家的收成最好,你是老把式,也把种地的绝活和我们说说呀!”
“有啥好斗的。”祖父把木锨立在脚下,对三娘笑道:“三姑娘你今年收成好,除了幼苗、出穗、出粒三个时段追肥比例控制得好,还吸取了去年的教训,没有种得太密集。更何况一整个夏天你每天早上5点起来拔草,下午3点又出去,晚上9点才回来,大伙儿都看着呢。要说有啥问题,怪老天,今年太旱了。”
叔父多少有些不服气,接过话茬:“对,今年是太干了,我这豆子两块多一斤,一亩才不过八九百块,比不过嫂子……”
祖父转过头,盯着叔父道:“你还有能耐和三姑娘比?豆子最需要什么?开花、结荚、鼓粒,哪个不要浇水?豆子要种得密,你补种了几回?你那地里的草都比豆子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种草呢。但凡你能花点心思,也不会只收那几颗豆粒子。这地啊最公平,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回报!”
叔父不作声,怏怏地转过身子,爬上车头接着去碾豆子。三娘微微有些得意。盛夏的玉米地又闷又热,那一捧捧玉米都是她用汗水浇灌得来的。她将头顶裹着的毛巾解开,穿过我家的秋场走回去。毛巾里细碎的尘土散落,一部分飘落到祖父脚下的豆秆里,像是在探寻什么关于种地的秘诀。
放眼望去,连绵的秋场像一幅幅错落有致的油墨画,循着三娘远去的背影,时而放大,时而变小。更远处,广袤的原野上飘荡着劳作者的呼唤声。玉米、豆子以及其他作物,在这呼唤声中纷纷落入“收获”的怀抱中。原野的秋色成了一个舞台,年轻人像迸出的豆粒,在秋色中跳起丰收的舞蹈;上了年纪的则像那玉米秆,在秋色中伫立、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