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培付
苏北平原上河网密布,烟云笼罩下的田畴、村舍、人家堪比江南水乡,一条条河道沟渠成了鱼儿的乐园、虾蟹的天堂。
村北有一条连通水库与大海的新沭河,是当地重要的生命水道。每遇旱年,上游的石梁河水库就会提闸放水支援下游乡村抗旱保苗。这不仅为沿线大小河道补充了水质甘甜的淡水,也带来了不计其数的鱼虾鳖蟹,丰富了河道的水生物种,也为村民带来了难得的打牙祭机会。
每年夏天,一场大水过境,河道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不速之客。这些突然闯入的家伙,身披盔甲,舞钳弄爪,可不挑食。很快,少有天敌制衡的它们在四乡五野的河渠中泛滥成灾,结伙成群,恃强凌弱,夺取了水下秩序的主导权,成了鱼虾视若瘟神的死对头,也在农民辛苦一冬整修好的河堤上掏出了大大小小的蟹子洞。
立秋过后,正好捉蟹。秋风起,稻花香,河蟹膏多肉肥。在一场即将到来的轰轰烈烈的秋收之前,村里的男人们照例会组织起来,一起到被抽水机抽得近乎见底的东河摸蟹,一来清理这些祸害堰坝的入侵者,二来为瘦弱的身体储备蛋白质。
大人们捉蟹注定热闹而有人气,有好事者得了消息,回头便冲小年轻发号施令:“快,回家把爷爷叔叔都喊来,说东河见底了,都来摸蟹。”得令的青年人脚下生风,乐颠颠地挨家挨户奔走相告。一袋烟工夫,全村人都动起来了,有人翻找鱼篓,有人临时补网,有人给皮衩充气……
人到齐了,石桥上挨挨挤挤,都是围观看景的妇孺老幼。众人瞩目下,鱼猴子领头下了河,把人分了组,自动排成密集的人墙,牢牢把持河道。鱼猴子人高力大,挥动手上一根细长的扁担,使劲砸向清清的河面,搅动水花四溅,震慑了水下的世界,为后面凫水摸蟹的同伴助力。没过多久,一只只惊慌失措的河蟹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提出了水,让岸上看热闹的人发出羡慕声。
休养生息一个夏天的东河,水草丰茂,鱼多蟹肥。有经验的男人趁水下的河蟹被吓得不敢动弹,憋气潜水,尽找水中的草窝、石缝、坑洼之处摸索,一等手上有了感觉,立即毫不迟疑将到手的河蟹按进淤泥,不给逃生的机会,直到它放弃挣扎,才小心地扣住蟹壳,从水下提上来,三洗两涮,举过头顶,向上面的家人报喜,随后将蟹子放入背后的鱼篓,封了口,继续一边摸一边追赶渐行渐远的“大部队”。
一只只膏肥体壮的河蟹从河里被捉了上来,很快装满了背后的鱼篓。有人再摸到蟹子,干脆瞅准大致方位,扬手便朝河岸上扔去,嘴里喊着———“孩他妈,快接了这只蟹,别被人捡了!”“二狗蛋,瞧爹给你摸了个青头蟹,回家绑着玩。”……此起彼伏的对话中,纷纷扬扬,鱼飞蟹落,摔得轻的,落在地上仍不甘就擒,做着无谓的抵抗;摔得重的,一落地便壳碎膏流,全无半点生息。
摸完了蟹,村子里格外热闹。每家每户的鱼篓、脸盆、水桶、大缸都被搬来盛放螃蟹,整个院子里都是河蟹发出的轻响。家长挑了一只长相端正的蟹子,拿草绳紧紧绑了,递给孩子在地面上拖着玩;年轻人好胜斗勇,专拣活性足的蟹子,呼朋引伴玩起了“斗蟹”游戏,挑、挠、抓、咬,不干到对手壳破肢残绝不收手。
天黑时,村子上空弥漫起河蟹被蒸煮的腥香味。少荤缺油的大集体生活年代,捉来的河蟹简单冲洗一下就被下了锅,添水煮熟便可开吃。有人穷讲究,借来几屉蒸笼,将河蟹像摆饺子一般整齐码入蒸屉,盖上笼盖,小火慢蒸,这样处理的河蟹,不仅保留了河鲜的原味,还去了土腥,入口更鲜美;也有图省事的,将蟹子胡乱剁块,加青椒油盐一顿猛炒,吃起来香辣爽口,很诱人味蕾。
秋夜微凉,习习凉风下,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张方桌前,敞开了肚皮大块朵颐,一顿饭便解决了一年的饥馋。
这场声势浩大的摸蟹,虽然捕获量惊人,却丝毫伤不了河蟹的元气,它们依然是河道里的主角。只是,眼瞅着秋忙越来越近,村里再也无人有闲心组织一次像样的摸蟹了。
河蟹的献身,填饱了一个个饥肠辘辘深不见底的肚子,滋润了一张张勒紧裤腰带搞生产的沧桑面孔,为农村人过日子带来了希望。单就这一点来说,河蟹的贡献已是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