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妈姨,妈姨”,人行道上,一位妇人从我身边小跑着向前,大着嗓门喊着,前面一位更老的妇人终于听见,回头,惊喜。
这是我中午遇见的一个场景,“妈姨”即是“妈妈”,我们这里的方言。当我经过两位妇人身边,微笑发自心底——有“妈姨”可喊,再不年轻的妇人也是孩子。一声“妈姨”,让我这个路人倍觉亲切。现在,很少有人如此称呼了。身边的儿子也呵呵直笑,他是懂这个称呼的,可在他的笑里,我感觉到一个旁观者的抽离感。
是的,“90后”儿子从上学时听的是普通话,讲的是普通话,上高中就离开家乡,走出国门,家乡的方言,除了听我们讲起,是很少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每个人的家乡都有自己的烙印,而方言便是其最具个性的名片。多年前,当我们一家随着父亲从城市转业到家乡时,我小学还没毕业。作为插班生的我,第一天上课引起了许多人的围观,他们仿佛对着天外来客般。我的课本不同,我的衣着不同,我说的话更不同。他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对我指指点点,在我的身边推推搡搡。我不知所措,捕捉到他们的眼神里,除了羡慕、惊奇,还有不友好。我回家向父母哭诉,母亲听着听着竟然笑了,劝慰我说等以后熟悉了,这些都不会是问题啦。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一向护女的母亲,那次为何如此的不以为意。随军数年,再标准的普通话也让她与那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有疏离感,而回到家乡,听到久违的乡音,心总算踏实了,孩子间的小冒犯又算得了什么。
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镇,那所用方言上课的学校里,师生们将拼音学习从课本中来,到考试中去,普通话是羞于说出口的。不过,小孩子学话非常快,也没受几天讥笑,我就迅速切换到方言频道,将普通话丢得远远的了。
我们的上辈人,遇见的大多是本乡本土的人。到了我们这一代,天南地北的人可能会在一间屋子里谋生计,而所说的普通话又有着浓浓的家乡腔调。由于工作关系,我常和考生打交道。前些年,考生基本来自省内或周边的省市,这几年,全国各地的考生都会出现。我曾问过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女生,为什么不考本地,跑这么远来读书,能听得懂这里话吗?她居然笑着说,我是奔着爱情来的,现在交通方便,飞回家也就一个小时,至于这里的方言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们说慢点,总比外语强。我也笑了,是啊,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异地曾阻隔了多少恋人。不承想,若干年后,距离首先为爱情开道,语言更不会成为交流的障碍——普通话早已经普及到街巷里弄了。
乡音就像一棵经年的古树,曾经的枝繁叶茂,越来越稀疏式微,但发达的根系深深地植入地下,依旧缓缓地向地面输送养分。而今,普通话虽然普及了,但土腔土调已经嵌进原乡人的骨子里,与生命等长。一位朋友从贵州远嫁到我们安徽,开个便利小店,用普通话和顾客交流。小店外是省道,车来车往。偶然的机会,两个跑长途的司机来买水,对方一张嘴,朋友怦然心动,一问,果然是老乡。瞬间,收藏已久的家乡话从朋友口中叽里呱啦弹出来。此后,这辆货车每经此地,都会停下来,司机不论买东西与否,都会到小店里和朋友说几句地道的家乡话。那一刻,在外苦生活的司机,远嫁异地的媳妇,家乡的方言,让彼此间由生疏变亲切,成为异乡游子温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