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智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在复旦大学校园里正沿着望道路西行,至无名路右拐,行十余步,即见一幢教学大楼呈现在眼前,这是我大学读书时上课的地方。掐指算来,我与她已结下一个甲子的情缘。此刻,我站在她面前,回想起昔时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的风声雨声,一切都难以忘却。
不时会遇见“历史系四老”
且把时空定格在这里,从三楼1239教室里传来了大音:“一个怪影(现译为‘幽灵’)在欧洲游荡——共产主义的怪影。”(1959年人民出版社中译本)这是《共产党宣言》正文开首的句子,其声铿锵、其音洪亮,穿越112年的时空隧道,在这座教学大楼里飘荡,响彻东方。
1959年9月,我就读于复旦大学历史系,吾系为一年级新生开设的课程中有一门《马列主义基础课》,任课的袁缉辉用深入浅出的语言,为我们系统讲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合写的经典著作《共产党宣言》,阐述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规律的,而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的最高理想。这些话语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深深地蕴藏在59级历史系学生的心坎里。
复旦大学得20世纪50年代初院系调整之益,调进了不少各地大学的精英,开始步入百年校史上的“第一次腾飞时期”,昔时简公堂和子彬院实在容纳不了日益增加的学生,于是在1953年末新建了这幢教学大楼,之后继续东扩,于1957年前后,新图书馆与另一座教学大楼落成。时人按建造两座教学楼时间的先后,称前者为“老教学大楼”(现为第一教学楼),后者为“新教学大楼”(现为第二教学楼)。
这座老教学楼,好比一位老母亲,始终哺育与陪伴着我们。当时的历史系集聚各地英才,名教授云集,擢居为国内史学重镇。且看:在这座楼的门口、过道和教员休息室里不时会遇见“历史系四老”陈守实、周予同、耿淡如、周谷城,还有谭其骧、蔡尚思、王造时、陈仁炳、田汝康先生等,还可以见到当时已脱颖而出的中青年史学家,如程博洪、张荫桐、胡绳武、金冲及等身影,他们为我们开设基础课,也开设专门化课程。先生们上课各具特点,精彩纷呈。
举一例,周谷城先生为我们讲授基础课《世界古代史·导论》,只见他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显示了大牌教授的风度。他上课时,一节课的小半部分时间读讲稿,大半部分时间开“无轨电车”,天南地北,海阔天高,侃侃而谈。当他讲到与毛主席的交往时,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大呼过瘾。周先生立意培养年轻教师,接他讲《世界古代史》正课的是初执教鞭的李春元。一天,周先生悄悄地进了1239教室,一声不响地在课堂中“巡视”,还不时止步,翻看学生的课堂笔记。此时,那金丝边眼镜的一边镜架挂在耳朵上,另一边在眼前晃动着,吓得那年轻教师满脸绯红、言辞木讷。前些日子,我在系里碰到已近鲐背之年的李老师,回忆起在老教学楼授课时的往事,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5年里,我们在这里不仅是上课,还不时听到专家学者的精彩讲演、校庆学术报告会的激烈争论、各类文娱晚会的动人歌声,并且听闻了音调未定的时代杂音。
先生抱病授课,不说一声苦
1964年7月,我本科毕业后考取了吾系耿淡如先生的研究生,专攻西方史学史。于是,我摇身一变,成了耿师的“助教”。我的“助教”工作有几项:为学生进行课外辅导、为耿师编译的教学参考资料助力、为先生正在翻译商务印书馆约稿的古典名著《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校核。这是先生最后一次为本科生上课。因我系师生参加运动,打乱了原先的教学计划,这“最后一次”竟然从1965年12月15日开课,那时上海已入冬了。
每逢上课的日子,一大早,耿先生就从西南方向的天平路家里出发,换乘几辆公交车,赶往东北角的学校上基础课《外国史学史》,早早地来到二楼教员休息室休息。因那年初他重病开刀,原来孱弱的身体更为虚弱了,坐定后便大口地喘气,不时地咳嗽,歇息后便与我说起了“闲话”,继而又咳嗽不止,看了真叫人心疼。此时我真想说:“先生歇歇,我来替你上吧!”这显然不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研究生,水平不够,何况那时全校还没有研究生为本科生上基础课的先例。先生抱病授课,坚守在教学岗位上,却从不说一声苦。他课后去教员休息室稍息后,我扶着他老人家一步一个台阶下楼,出校门等公交车,一上车即有人让座,我目送着汽车向前开去……
我走上讲台,接续前行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了历史科学的春天。我也成了历史系的一名教师,正式走上讲台为学生上课,在老教学楼的各处留下足印。胸前别着的毛式繁体字“復旦大學”校徽,熠熠闪光,提醒我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使命担当。
在春风里,学习为先。十年荒废,重操旧业,急需补课。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以求有新领悟,“知新”应汲取新知识。我谨向历尽劫波、焕发青春活力的西方史学史前辈吴于廑、张芝联、谭英华、郭圣铭等老先生们学习,也就近虚心向同仁学习,如我系朱维铮领先为本系77级学生开设了《中国史学史》,我去1234教室旁听,他的讲稿已写就(但从不念稿子)。教学大纲不凡,他的思辨才能与口才也俱佳,选课学生佩服之至,值得我为准备开设的《西方史学史》一课学习借鉴。在此略说其后,他从老教学大楼出发,走出复旦,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成了享誉海内外治中国史学史的大家。然天不假年,他英年早逝,令人叹惜也。
在春风里,接续前行。我于1982年上半年为本系78级、79级学生开设《西方史学史》课(当时还称《外国史学史》,是选修课)。为此,我做足了功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温故”以继承,尽量说“新知”,把这几年的科研成果与学习心得运用于教学。一学期课下来,我疲惫不堪,但自感对得起先师,也对得起选这门课的学生。最近读到读史老张(本名张国伟,复旦历史系78级学生)的大作《那些年,他们还不是教授》,其文以他自己当年的日记为史料,记叙不少中年教师上课时的风采,除朱维铮、沈渭滨等外,鄙人亦被忝列,这或许是当时选课学生对我“首秀”的褒扬。
在春风里,播种耕耘,我上课不久后,《外国史学史》便易名《西方史学史》,与《中国史学史》成为历史系学生的必修基础课。我在为他们上课时,努力为每个学生的史学专业打好基础,也留意发现与培养有志于西方史学史研究的苗子。这不由让我记起15年前我的学生周兵时在荷兰留学时发给我的生日贺卡,他在贺卡上写着:“您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会生根、开花、结果,在金秋迎来收获。”诚然,后来他随我攻读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系成了我的同事,现为博士生导师,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西方史学史尤其是新文化史专家了。我的播种耕耘,为历史学专业的人才培养给力,如今,他们也会感恩这“老母亲”的“养育之恩”。
水杉啊枫杨啊,什么都知道
如今,就复旦本部(邯郸校区)的基建而言,教学楼扩至6座,新建的复旦第五教学楼和第六教学楼(在邯郸路南、文科大楼前),以现代精良的教学设备迎来了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有一天,我去财务处办事,处长室的门正对着二楼过道,恰恰是当年耿师课间休息的教员休息室。“你说的老教学楼,现在鸟枪换炮了。”余青处长如是说。我给她讲了我当年在这里受教及助耿师上课的往事,她听后叹道:“要是那时有部电梯,就不用老先生费大力气走上走下了。”说毕,她带我去电梯间上下试乘了一下,电梯迅速又平稳。老教学楼经过整修,功能也改变了,现已成为学校财务处、教务处、研究生院的办公地,成了全校师生员工出入最为频繁的地方。
时光飞逝,老教学楼留下的岁月印痕,映见了时代的演变和社会的进步,也是铸就一代代复旦人的佐证。她从1953年出世,已快入“古稀”之龄。但这座老教学楼“老”了吗?没有,“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我在三楼近观天井里的水杉、枫杨,我们初览时的小树,已参入蓝天;从楼外远观墙沿外的水杉、枫杨,正傲然屹立。水杉啊、枫杨啊,历经风风雨雨,它们什么都知道,它们相互照应,共生共荣,杉不以笔直娟秀而骄,杨不以结实挺拔而傲,却“欲与天公试比高”。让水杉采一片绚丽的卿云,让枫杨揣一缕灿烂的霞光,与百年复旦,永驻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