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苏伟纲送给我一册他主编的《世守清芬:嘉兴五百年名家墨迹》,该书以明中叶项元淇开篇,收罗宋旭、李日华、项圣谟、查继佐、朱彝尊等130多位嘉兴名家的墨迹,可谓洋洋大观。有意思的是,书中列有两位新诗人的墨迹:徐志摩的九页毛笔日记和穆旦的一幅书法《柏林斯基语书轴》。
徐志摩的日记在前几年曾出过一册影印本,这不算稀奇,但见到穆旦的毛笔字,我深感惊讶。以下是书轴内容:“由于教育,人可能成为苏格拉底或尼禄,可能在自己的思想上,像山鹫似的飞翔起来,或是可能成为不会言语的动物一样,像蚯蚓似的沐浴在泥土之中。教育,纯粹是人类的现象。野兽为了使它们自己成为野兽,并不需要教育,但是,人为了成为一个人,就应当受到适当的教育。录柏林斯基语承骍兄属 穆旦”
此幅纵72厘米,横41厘米,所书为俄国思想家柏林斯基论教育的片段。“承骍”极有可能是王承骍,此人与沪上诸名家交谊深厚。穆旦1948年曾居上海一段时间,或在那时与他熟悉并有交游。王承骍与萧珊相熟,萧珊在1953年夏天给王承骍写过条幅,而穆旦是萧珊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或经萧珊介绍,王承骍得以结识穆旦亦未可知。书轴未见穆旦私章,也未署年月,显然穆旦不讲究书法作品的行规;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有写书法的准备,只不过因这位雅好收藏的“承骍兄”要求临时写下了它。说实话,这于他而言并非他所在行的。而在我,这也是目前仅见的一幅穆旦书轴。
写作之余,偶涂一笔“书法”或一幅绘画,这都是旧时文人积习。穆旦是新诗人,出生在开埠甚早的天津,大学入读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所读以英文书为多,创作也以新诗为主。1953年自美国归国后,他专以翻译普希金、拜伦等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为志业。他身上有诗人气,而很少有中国传统文人的旧习。
我因写作《穆旦传》,数年前曾专程去南开大学档案馆调看穆旦的档案,见过他密密麻麻的手写稿,字迹娟秀规整,清清楚楚。几十年过去了,粗糙的纸面皆呈蜡黄,但纸面上的钢笔字干干净净、极少涂抹,读来毫无障碍。所以,见到穆旦的书轴,尽管毛笔字与钢笔字有别,但依稀也还认得。
穆旦的笔迹其实不难见到。近年网上曾现据说从南开大学图书馆流出来的一批穆旦的亲笔材料。3年前杭州的某个拍卖会上,还曾拍出过三份共九页此类材料,买家正是穆旦祖籍地海宁的某个藏家,这位慷慨的藏家后来复印了一份赠我。但这些也都是钢笔手写稿,未见有毛笔字。
其实,穆旦的父亲查燮和倒是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晚年更是以教外甥女习毛笔字为乐。只是,现有的史料中,我看到过穆旦小时候画连环画的记载,却没有资料可以证明他跟父亲练过书法。细研诗人的笔迹,觉得也可以这么说,他不曾认真地临过帖。总体上讲,穆旦的字有书卷气,以写得清晰便于出版社排版印刷为要务,不见得有多少书法的功力。他的字体前后几无变化,个性也不是很突出,但也还是有他自己的风格。从字里行间,看得出穆旦任事细密、一丝不苟的性格。
关于穆旦的昔年雅事,就我所知他生前有淘旧书的爱好。举例来说,英文版《见闻录》是他七七事变前从北平东安市场旧书店淘到的。绘画方面,夫人周与良回忆他喜欢荷兰画家凡·高的画,但迄今没有记载他对于中国画的特别兴趣。书法呢,我留意过一张照片,发现他家书房里挂有他老丈人周叔弢的书法条幅。周叔弢是大藏书家,收藏颇丰,也精书法,那幅作品写的是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全诗共十句,细看最后落款,有“一九八〇年一月写此自遣”字样。周叔弢写此条幅之时,穆旦离世已近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