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
20年前,我在成都有了一处居所。那是一套逼仄的旧房,在一幢低矮建筑的二楼,前窗朝西,后窗朝东。一年四季,我在家里只能看别的建筑的前脸后背,看不见太阳怎样升起来,又怎样落下去。
但是,在后窗,我可以看月亮。
后窗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园子,种满了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它们在白天里好像并不存在,因为我并没有工夫留意它们。到了夜里,在四周住户渗出的灯光里,那些暗淡的树影就像一个个婆娑的故事。我把电脑安置在后窗那儿,这样,我在夜里写作的时候,每一个故事都相伴在我一侧,或者部分地参与文字中。
一天夜里,我从电脑面前扭过头,突然看见了圆圆的月亮,在窗外那一片狭小的天空中,在高大的枸树和皂荚树之间。而在那之前租住的房子里,树影和月影都看不到,没想到它们一下子全都到窗间来了。尽管月亮被金属防护栏切割了,但没有关系,挪动几下座椅,完整的月亮就复原在金属线条里,就像装进了画框。枸树在月色中兴奋起来,巴掌大的叶子在微风里一晃,就把月亮遮了大半,但也没有关系,眨眼间,微风又让那些叶子翻开了月亮,露出来一个硕大的果子。
这是成都的月亮,条条框框的月亮,枝枝叶叶的月亮。它却在那后窗难得一见,而那前窗又见不上它,街灯和车灯倒是夜夜流淌不息。大多数夜晚,我只能在后窗那儿,看一看因灯火时明时暗的天光。那依然没有关系,老实说,就是夜夜有大月亮,我也不一定夜夜有赏月的雅兴。何况,天地是那样局促,月亮每次出来,不一会儿,就撩枝拨叶爬到楼顶上面,看不见了。
谁都在说,最好的月亮,还是老家上面那一个。这已经成为大家想念老家的一个理由,我当然也不例外,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媚俗。只不过,我想起老家的时候,若是有月亮出来,大树会抢在它前面先出来。
我有记忆的时候,老家一带的山岭和沟壑差不多秃了,还好,有几棵大柏树剩了下来。老家屋后不远有一座山,大柏树就散落在山脚的大路边上。不知道受了哪一个季节的风吹,它们的头全都偏向一边,远远看过去,就像几个老人,埋头向着一个方向行走,怎么也做不到彼此靠拢。老家没有后窗,我却有在月亮下面望那山影和树影的记忆,好像还听见过大柏树咳嗽的声音,已经记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柏树都不见了踪影。它们都上了年岁,不会趁着夜色跑掉,大概是那样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咽了气。
老家屋前也有一棵大树,就在院坝边上。那是伯父家的核桃树,主干比水桶还要粗,撑开的枝叶差不多把一个院子遮住了。每年春节,堂兄都会用斧头在它身上砍出一些小嘴,喂它一点干饭,指望它在新的一年结出更多的核桃。因此,我小时候一直有核桃吃,还在夜里爬上核桃树藏过猫猫。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四仰八叉睡在簸箕里面,睡在核桃树面前的院坝中间,大睁着眼睛看满天星星,或者月亮。大月亮上来的时候,核桃树就小了,夜鸟一样的叶子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我平躺着望上去,圆月亮比圆簸箕小,而我自己更小,像一只蚕。天上飘来了一朵云,月亮便一点一点移动,簸箕仿佛也跟着移动了,最后连院坝也旋转起来。月亮钻进云里的时候,我往往会糊涂起来,自己好像悬挂在核桃树上。月亮钻出来了,好像被柔软的云擦拭一遍,比先前更晃眼了。我闭上眼睛,核桃树叶一样从高处飘落下来,立即就感觉到了,隔着簸箕的石板热乎乎的,带一丝苦味的气息凉丝丝的。原来,我睡在踏实的地上,那气息不是月亮而是核桃树散发出来的。我就是不睁开眼睛也会知道,核桃树在月亮下面,我在核桃树下面。
后来,我与老家的距离愈拉愈远,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老家屋前那么大的核桃树。那棵核桃树早被我的堂兄砍掉了,因为它结的核桃一年比一年少,还生虫子。我回到老家,簸箕也早就变小了,只睡得下我大半个身子,一双腿只好曲着,还让凸起的边沿硌得很不舒服。这就让我怀疑起来,记忆中的核桃树是不是真有那么高大。
再后来,我定居成都,10年前又搬了家,住进了高楼三十一层。月亮也跟着来了,好几扇窗都看得见,一弯,或者一轮。高楼不仅没有离月亮近一些,看上去,反倒比我在二楼看到的远了,也比我在核桃树下看到的远了。这大概是因为天空放大了,或者,是因为窗外又没有树了。如今,无论多么高大的树都到不了我家窗边,它们都到了脚下,也好像与月亮的距离愈拉愈远了。
我不能说,最好的月亮,是从树上升起来的那一个。我大概可以说,借助一棵树,我们往往会有一个美丽的误判,好像它帮助我们和月亮拉近了距离。
但是,月亮在天上,我们之间需要拉近距离吗?
那么,大概还可以说,树上的月亮,恍然间可以采摘在手。
眼下这个夜晚,趁着没有月亮,我凭着简单的想象,把记忆中的核桃树移了过来,把距此不远的那个园子也迁了过来,这个小区能不能容得下它们,我就顾不上了。那些在夜里咳嗽吓唬过我的大柏树,只好让它们躺在想象之外了。说不定,我会在深夜做一个梦,一弯新月挂在窗外的核桃树上,或者挂在窗外的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上。我醒过来,窗外却是躲在云里藏猫猫的一轮满月,刚刚钻出来,我伸手就能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