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初三那年,我写了篇作文《一幅画像》,在北京市少年作文比赛中获奖,由前辈叶圣陶先生逐字逐句修改后收进了书中。那时候,教我语文的是田增科老师,他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比我大13岁。如果不是他帮我修改这篇作文,并推荐我参加作文比赛,我便不会获奖,更不会由此有幸结识叶圣陶前辈。
那篇作文是我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如果没有这样一篇文章,我会那样迷恋上文学吗?我日后的道路会不会发生变化?这样一想,便十分感谢田老师。我永远难忘他将我的那篇作文塞进信封,投递进学校门前绿色信筒里的情景,也永远难忘当我的这篇文章被印进书中,他将喷发着油墨清香的书递给我时比我还要激动的情景。那是春天一个细雨飘洒的黄昏。
那篇作文获奖,所得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本新华字典。这两个小小的奖品,被学校放进一楼大厅玻璃展柜里展出,这是学生很少能够获得的待遇。不知别的同学看见会作何等感想,但它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也激起了我的一点自信心。
读高中以后,田老师不再教我。但我还常去语文教研室看望他,心里对他充满感激。语文教研室的老师办了一个墙报《百花》,在教学楼一楼大厅墙上挂了几块墨绿色乒乓球台,上面贴满了一张张400字的稿纸。稿纸上是用钢笔写的文章,有老师和高年级学长写的,初中生文章很难在上面露面。而此时,我终于也能在《百花》上写文章了。田老师把我在《百花》上写的文章都看了,给我很多鼓励,也提了一些意见。
田老师看了我写的小说《除夕》。小说写的是春节前学校组织春节晚会,传达室老大爷要看大门,无法参加。一个调皮的同学溜进传达室,递给老大爷一个厚厚的信封。老大爷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一封他们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写给他的感谢信,还有同学们送给他的一张张贺年卡,每张贺年卡上都写着烫人的话语。文章最后,我写了这样一句自以为不错的景物描写:“一轮明媚的月亮升起来了,几颗星星也跳上夜空,调皮地眨着眼睛……”用以渲染传达室老大爷的感动心情。田老师看后,专门在《百花》上写了一篇文章,批评说除夕之夜是不会有“一轮明媚的月亮”的,写作要注意细节的真实,而细节的真实来自对生活认真仔细的观察。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弟弟》,写我和弟弟到文化宫打乒乓球闹出的一系列矛盾。田老师看后,在小说后面写了这样的批语:“情节安排,我以为留有太深的雕凿痕,巧则巧矣,未能缝若天衣。”这些批评意见,对我帮助很大。
有一天放学之后,田老师邀请我到他家去。那时,他刚结婚不久,学校分配给他一间新房,在学校后面的白桥大街。到了他家,他从书柜里翻出一个大本子,递给了我,让我看。本子很旧,纸页发黄,我打开一看,里面贴的全是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文章。再仔细看,每篇文章的署名都是田增科。原来田老师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那么多文章。
田老师指着本子上的一篇文章,对我说: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和你一样,也是读中学的时候写的。我仔细读了田老师的这篇文章。文章写的是晚上放学回家时,他在公交车上遇见的一件小事,写得委婉感人。颠簸的车厢,迷离的灯光,窗外流萤般闪过的街景……文字里有着丝丝的诗意和暖意。我心里暗暗拿它和我写的那篇《一幅画像》作比较,觉得田老师比我写得要好,他的这篇文章更像一篇散文化的小说。
田老师又让我看另一篇文章,对我说:这是我和你一样上高中时候写的。这是一张剪报,上面配有一幅插图,写的是学生下乡劳动的归途中,突遇大雨,到一户农家避雨。写的也是小事,写得依然委婉动人,既不是那时学生作文中常会写到的好人好事,也没有那时流行的结尾思想意义的升华。文章写的是农舍房檐前雨雾飘洒的情景,学生与农人交流的平常话语,却将雨和人的心情交融一起,弥漫出温馨的氛围,像一幅农家雨中图。
我把这一本简报从头到尾看完,一边看,一边想,有这样好的基础和开端,后来怎么再没有见到田老师发表的作品呢?
田老师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可惜,后来上了大学,读的理论方面的书多,我没有把这样的文学创作坚持下来。然后,他望望我,说:希望你坚持下来!
我明白了田老师叫我到他家来的目的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他对我的期望。
那天,田老师对我讲了很多话,不像对他的一个学生,而像是对他的一个知心朋友。印象最深的是,他特别对我讲起了他中学的往事,讲起了他读高中时教他语文课的蒋老师。蒋老师毕业于清华大学英语系,语文课讲得特别好,经常给他们讲一些课外的文章,还借给田老师一些课外书,鼓励他多多看书,好好学习。田老师参加高考时,他所在的河南洛阳没设考场,考场设在开封。全班52个学生,是蒋老师带着他们坐火车到开封,参加的高考。为了防止学生意外生病,蒋老师还特意背了一个药箱。
田老师说他很感谢蒋老师,没有蒋老师,他不会从洛阳考到北京上大学。
我心里感觉田老师就是像蒋老师一样的好老师。好老师,就是这样代代传承的。人的一辈子,在小学和中学阶段能够遇到一个或几个好老师,真的是一种幸运和福分,因为可以影响他的一生。
我和田老师师生之间的情谊,从我读初三一直延续至今,整整六十年之久,今年田老师88岁了。日子过得那样快!六十年间,田老师一直对我关心鼓励有加。“文革”期间,他把自己珍藏的《鲁迅全集》和《红楼梦》脂评本借给我,对我说别管外面世界怎么个乱法,还是得读书,要相信艺不压身。尽管我根本没有读懂,但我还是听从田老师的话,把《鲁迅全集》硬啃了一遍,并抄录了满满一本的鲁迅语录。尽管没有读懂,但读了抄了,就和没读没抄过不一样。学习的营养,在潜移默化之中;学习的成长,在读懂和不懂之间。田老师晚年曾经抄录过一句清诗送我: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这是他的自况,但是,每当我看到这联诗,便会想起他借我《鲁迅全集》和《红楼梦》脂评本时对我说过的话。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田老师,是我一辈子的老师。
还有一件和读书相关的事情,让我难忘。当年我到北大荒插队,在那些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田老师常有信来,劝我无论在什么样艰苦的条件下,千万不要放下笔、放下书。田老师还千方百计为我买了一套《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在我从北大荒回家探亲假期结束要返回的前夕,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来送书。那个雪后的夜晚,偏巧我去和同学话别没在家,等我回家时,徒留下桌上一杯已经放凉的茶和漫天的繁星闪烁,还有雪地上那深深的车辙。
我曾写过一首小诗,怀念寒冬雪后的那个夜晚:清茶半盏饮光阴,往事偏从旧梦寻。楼后百花春日影,雨前寸草故人心。老街几度野云合,小院也曾荒雪深。记得那年送书夜,一天明月照犹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