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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被历史尘埃遮蔽的建筑大师

曹可凡

自我出生到考入大学的近20年时间,我们全家一直居住在愚园路上的锦园。锦园所在地原为荣氏企业创始人之一荣宗敬先生的私人网球场,后辟为荣氏企业高管寓所,住户基本为供职于“申新”系和“福新”系的高层管理者,且大多为无锡同乡。

这条在当时颇为惹人注目的新式里弄之所以取名“锦园”,意在纪念荣宗敬(宗锦)先生。有人曾如此描述锦园:“三四十年代的‘锦园’,是愚园路上一道风景线。无论是出租车,三轮车,或黄包车,只要说起愚园路的白房子,没有不知道的。红色的瓷砖墙裙,乳白色的外墙,朱红色的钢窗,沿墙是齐窗台高的碧绿冬青树,错落的建筑中央是个矮黄杨环绕椭圆形的花坛,椭圆形两端细竹竿棚架上,爬满着蔷薇、玫瑰、喇叭花,花坛里美人蕉、大立菊,四时鲜花,清香不断;还有散落在花坛四周的长栏凳、短栏凳;弄堂后面是夹竹桃和黑色枪篱笆隔开的‘网球场’……”近百年历史风雨的洗礼,使得如今的锦园已面目全非,昔日的静谧雅致荡然无存,弄堂里曾经有过的活色生香故事也已随风飘逝,只是几位当年的伙伴仍居住于此,维系着我与这条弄堂的感情纽带。

锦园出自哪位建筑师之手,当年我无从知晓。随着“建筑可阅读”活动的掀起,人们的兴趣聚焦于寻访城市角角落落每一幢建筑的前世今生,许多当年的建筑大师的名字被拂去历史尘埃,慢慢浮出水面。其中有邬达克、赉安那样的西洋建筑师,也有范文照、陈植、赵深那样的本土建筑师。其中的无锡籍建筑师赵深,则因为青年会宾馆和上海音乐厅而被人提及。后来我才知道锦园便出自赵深之手。不过,相对当年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同窗梁思成、林徽因、陈植而言,赵深的名字显得有些落寞,人们对其生平也只是略知一二。

近日读《烽火中的华盖建筑师》(张琴著 同济大学出版社)一书,得以从历史纵深里,一窥赵深先生作为一代建筑大师对中国现代建筑事业所作出的贡献。从书中得知,赵深出身于无锡寒门,其父为当地私塾老师,家境清寒。父亲去世后,他家的生活更是一落千丈,靠族人接济勉强度日。由于营养不良,赵深从小体弱多病,据说5岁那年患重病几至奄奄一息。家人眼见孩子回天乏术,只得含泪预备后事。临下棺前,祖母为其梳发,赵深忽然睁开双眼,家人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抱出棺材,延请郎中救治。经祖母和母亲精心照料,赵深终于转危为安。或许有过这样一次向死而生的经历,赵深从此以悬梁刺股般的毅力,刻苦学习,13岁便考入北京清华学堂,8年求学期间,品学兼优,享受公费待遇。随后,他又被选派去美国深造,官费就读,只是因突患肠瘘病要做手术,推迟了赴美计划。一年之后,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深造,同窗中有梁思成、林徽因、杨廷宝、童寯、范文照、陈植等。

同窗中还有一位无锡籍姑娘,也就是后来成为赵深妻子的孙熙明。他俩是青梅竹马,赵深姐姐与孙熙明哥哥又喜结连理,故两人算是亲上加亲。孙熙明和林徽因是留学宾大建筑系仅有的两名中国女学生,艺术天赋极高。孙熙明曾与赵深一起参加上海江湾新上海中心市政府大楼设计方案征稿,并拔得头筹,后来因受家庭事务羁绊,英才惜被埋没。赵深的养孙女曾见过那些珍贵的图纸,并用文字描摹孙熙明晚年的心境:“阿婆的独特,在于她用一种智慧自救——任凭线条在纸上不规则地蔓延。直线、弧线、斜线,纵横有致的线条排列出多种建筑轮廓……隐隐有钟楼的尖塔,那细细的光束已把暗夜照亮。当她悄然打开草图时,黑夜就被关到门外去了。她在孤独的想象力中自我周旋。‘把生活欠下的,交给美去完成吧。’草图,是她精神的泄密者,‘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在晚上我就是我’。”孙熙明胞妹孙熙仁许配荣德生长子荣伟仁,故赵深与荣伟仁是连襟。或许因为这层关系,赵深承接了包括无锡江南大学、申新纱厂无锡分厂和锦园在内的设计项目。

从宾大建筑系毕业后,赵深应同窗范文照之邀回沪,没想到,他刚抵达上海,便被旅美华裔设计师李锦沛捷足先登。李锦沛推荐他参与八仙桥青年会大楼(现为青年会宾馆)的设计。经赵深、李锦沛和范文照共同努力,一幢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大楼矗立在西藏南路上。建筑主体以现代样式为主,局部带有民族形式,尤其是顶层有两重蓝琉璃瓦翼角飞檐,檐下设有斗拱,新颖别致,体现了建筑师力图融合东西方文化的思想。赵深与范文照合作设计的南京大戏院(现为上海音乐厅)则深受西方古典式建筑风格和折中主义思路影响,建筑立面为新古典主义构图,门厅内有如巴黎歌剧院的大理石楼梯,以及二楼的十六根罗马立柱,气势恢宏,雍容华贵。

没过几年,赵深、陈植、童寯三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创立了上海华盖建筑事务所。按《烽火中的华盖建筑师》所书:

“‘华盖’之名由赵深的好友,陈植家的世交叶恭绰选定,一寓意为中国建筑师在中国盖楼;二愿景为在中国顶尖,盖为‘超出、胜出’之意。英文名Allied Ar-chitects。华盖建筑事务所,无论其中文名字还是英文名字,都非常贴切地预见了之后长达二十年其在中国建筑界的辉煌成就和难以撼动的领先地位,以及三位合伙人保持终身的令人感动的互相信任和诚挚友情。”华盖建筑事务所成立后,承接了不少载入史册的项目,譬如大上海大戏院和上海金城大戏院等。以大上海大戏院为例,当时的杂志就给予高度评价:“大上海大戏院的外表,可说是一座匠心独运的结晶品。‘大上海大戏院’几个年红(霓虹)管标识,远远地招徕了许多主顾,是值得提要的。正门上部几排玻璃管活跃地闪烁着,提起了消沉的心灵,唤醒了颓唐的民众。下部用黑色大理石,和白光反衬着,尤推醒目绝伦也。”上海金城大戏院(现为黄浦剧场)也新颖独特,“图样为华盖建筑事务所设计,采用最新式。除入口上部开辟高大之窗数行外,另则设小窗几点而已。其余部分,则施以极平粉刷,不尚雕饰,为申江别开生面之作”。当时,《桃李劫》《风云儿女》等影片均选择金城大戏院作为首映之地。《风云儿女》主题曲《义勇军进行曲》也是在此唱响。

抗日战争爆发后,“华盖”在上海的业务处于停滞状态,40岁的赵深转赴云南寻求发展机会。昆明的南屏电影院便是他在云南时期的杰作。据当地报纸报道,南屏电影院“外部建筑图样及内部灯光座位等,均依据科学,参合美术而完成”。随着南屏电影院的成功,赵深成为云南炙手可热的建筑师,设计、项目源源不断。

然而,危险也悄然而至。1941年3月,由“华盖”设计和监工的昆明大逸乐影剧院坍塌,导致重大死伤案,舆论一时哗然。其实剧院坍塌并非因为设计问题,而是因为遭日军飞机轰炸,剧院山墙墙体受损。谨慎起见,赵深专程赴剧院查看,果然发现山墙出现了倾斜,于是提醒剧院董事会及时加固,并提出了具体的修复计划。但董事会考虑到资金问题,迟迟未作答复,终酿大祸。事发之后,赵深敢于担当责任,亲赴警局“自首”。尽管事实清楚,但赵深仍陷牢狱长达数月,身心受到极大伤害。“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之间有时会发生微妙的转变。正是因为这场无妄之灾以及赵深负责任的态度,“华盖”与赵深名声大振,并得到龙云和卢汉等云南实力派人物青睐,“华盖”在云南建筑业版图不断扩大。“华盖”的其他两位合伙人童寯和陈植都十分认可赵深的管理、协调能力,称其为“华盖”的灵魂人物。陈植晚年感叹:“三人合作20年,自始至终非常融洽,竟未有任何龃龉,贵在意见相互尊重,设计共同切磋……”

当年的“华盖三杰”,童寯归于沉寂,赵深与陈植一直活跃于设计领域。在华东建筑设计院任副院长兼总建筑师期间,诸多重大项目都留下了赵深的心血。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赵深不顾余震危险,亲临灾区工地视察,加快重建唐山步伐。两年后,赵深先生积劳成疾,驾鹤远行。离世前半年,他还赴南京与童寯等老友聚首。临别时,他与童寯紧紧相拥,互道平安!

有人如此总结赵深先生一生:“多数时候,他都是缄默的,却在缄默中活出了人生的最响亮!”的确,他以建筑这一凝固的交响,默默地为我们生活着的城市谱写了华美的乐章,为时代也为自己交出了响亮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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