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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老鸽”

蒋兴强

夜幕下,喧嚣的川东某火车站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

临近过年,许是在外的人归心太切,都已早早回家了,每班列车进站、出站的只有零星几个人;接站的人更少,大多是年轻人,很少看到中老年人。他们都知道自己等的人所在的车次和时间,但每一班列车到站时仍会围过去,两眼鼓起仔细地看,怕被接的人从天而降似的。每次有车到站,他们都这样,直到看到自己要接的人,于是老远就挥手、高喊,激动得两眼发光。年轻人很自然地拉上手,亲亲热热地走出广场。若接站者是四五十岁的,则会平静地上前接过对方的旅行包,边走边聊,比肩而去。

在这个站,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像我这样年过花甲来接站的竟然没有第二个。我接的这个“她”,是和我一起生活了40年、像温开水般相互陪伴的老伴。

老伴虽是两个儿子的妈、两个儿媳的婆婆、三个孙子的奶奶,但在我看来并不显老。她嫁过来这些年,我对她似乎有点吝啬,不曾称过“爱人”,也没喊过一声“妻”,顶多心情愉快时叫她一声“老伴”或“娃他妈”。

自从老伴升级做了奶奶,便义无反顾地去住在锦城的长子家帮忙。时间一久,我便觉得生活有了变化,早晨起床总是一个人,独自买菜、独自做饭、独自出门,回到家一打开门,还是独自一个人。如果累了、熬了夜,或者头痛脑热,想吃一碗最简单的面条,若不自己动手就只有挨饿。这才意识到小辈把我“坑”大了。原以为,花五六年时间把孙女带到读小学,老伴就可以“返营回巢”了,但哪知不等孙女进学校,大儿媳又生了一个。我的“苦日子”还没结束!

幸好,我有过军营生活,加上几十年上班经历,早已学会了自律。我一日三餐自己煮素食为主、很少大鱼大肉下馆子,几十年如一日养成了早九出门晚六归家、节假日棒子都打不出门的习惯。但老伴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我,有时会“敲打”一下:“我才懒得管你呢,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又不是细娃儿……”这口气,岂不是表明,她一直在暗中盯着我?

那晚,老伴微信发来一张截图,告诉我她已买好了回家的车票。我一看到站时间竟是深夜,便打电话过去询问她为何要坐这样一班车。她说,临近年关,儿子、儿媳都很忙,她不敢提前买票,等到选票时就只剩下这一班了。我知道,再过两天,两个儿子就要拖家带口回来团年了。团年如行军,粮草得先行。不用说,先行回来的老伴,肯定要把背包塞得鼓鼓囊囊足有几十斤重。我要去接她,老伴只说了句:“也不是很重。”她没说“你莫来”,明显是想我去接站的意思。于是就有了开篇那一幕。

从锦城到川东某站的火车,一般都整点到达。平时我空手从锦城东站上车,对那段拐来拐去要走1000来米才能进候车室的路,心中已然反感,更别说提着重物的老伴走这段路了。况且她比我累多了,她既是大儿子两个孩子的厨师、辅导员兼保洁员,又是小儿子家的幼教,还是两家人三亲六戚的接待员。我担心她下车以后“路途漫漫”体力不支,因此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去火车站接她。

到了出站口,距离时刻表上老伴所乘列车到站还有40多分钟。谁知,这趟车竟晚点近一小时。像这样在寒夜里接人,好像是在初恋时有过一回,那时也不算“接站”,而是去渠江河边码头“接船”。自从有了孩子,我们就再也没有过那样浪漫的事。

如今,无论她去儿子那里住了多久,或者我在北方呆了多长时间,我们都像两只记忆力超强的鸽子,不觉得山有多高、没感到路有多远,都会在约定的时间——不,哪怕没有约定,我们都像两只老鸽,会风雨无阻地飞回自己的巢。我们从来没有进错过门、走错过路;即便雷雨交加、路断车停,哪怕历经千辛万苦,绕几百里弯,多走十天八天,我们也非常清楚地记得家的方向。我们从没有过半点迷茫,没有过一次犹豫。想起20世纪80年代初“家徒四壁”,我们两人一天只有三四两米,也不觉得家里贫穷;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有了两个孩子,几乎天天五六点起床、凌晨才睡觉,累得直不起腰,也感到日子充满阳光;如今儿孙满堂了,她买几把菜,见那两天我没写东西,会喊我一起出去;我偶尔要买两本书刊、修一下打印机,她也会陪同……时间久了,我们都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正想着这些陈年旧事,又一列火车到站了。一看正是老伴坐的这趟,我赶紧戴严口罩上前。从来不爱挤前抢道的老伴,这次竟然冲在前几名走了出来。

她依然背着那个熟悉的黑色背包。我赶紧去接背包,老伴却说:“这次没啥东西,不重。”见我执意要代劳,她才勉强把包递给了我。她一路上述说着儿子家的琐事和孙子们的捣蛋,直到上了出租车,仍然显得很兴奋。

不难看出,她深爱着这个家。她也很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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