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晓东
1995年冬父亲去世之后,姑妈韦秀英就成为父系这一脉的泉流。有事没事的时候,三个侄子总喜欢拢到大丰姑妈家,团在有点耳背的姑妈旁说说家常话,浓眉大眼的姑父总是笑眯眯地守在一边。那时,会感到从盐城便仓陈家巷靠着一双小脚走到大丰的奶奶、年少时因躲避战火在苏州吴江的父亲,依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2022年10月19日晚,姑妈走了,父系这一脉的泉流好像就断了。
奶奶曾经生养过10个孩子,打我记事起,就只留下姑妈与父亲。所以,姑妈与父亲特别亲。在姑妈的身上,我总能看到父亲的影子。记忆中,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是什么年龄到姑妈家,总如到自己家一般,吃喝随意之后“捎带”随心。而那些早夭的亲人们,平和的奶奶从未提及,好像他们出生与离开都淹没在世间飞扬的尘埃中。无论是“洪武赶散”还是“煮海为盐”以及“植棉兴垦”,滩涂儿女面向大海、命似汪洋,总是在前赴后继中无声无息而又生生不息。
内侄在姑妈家最受欢迎。只要去,姑妈总是以水煮蛋招待,或者用刚出炉的烧饼,沾着一汪麻油。在那缺衣少食的时代,在我们饥饿如狼的年代,人间美味不过如此。拆迁前,姑妈家屋子的东边有一条小河,水草荡漾处,常有小龙虾出没。于是,我们就会用竹竿或者芦苇秆,绑上一团血肉模糊的田鸡,演戏般地钓上许多小龙虾。在灶间忙碌的姑妈来不及担心我们的安全,已经从蒸气腾腾的厨房走出来吆喝我们吃饭了。
我很惊诧于姑父与姑妈的那一份和谐。姑妈家地处城郊接合部,房子大,儿女也不少。姑父季冠臣是远近尊重的名医,60来岁的时候还在自学日语。小时候在姑妈家,总见许多乡亲聚在姑妈家,吃饭都是两桌。原以为姑父姑妈家的亲戚多,殊不知大多是沾亲带故来县城看病的病人。他们住不起院,就寄住在姑妈家,带点米带点油,颇有一点自助式看病的样子。性格总是不慌不忙的姑妈,从不嫌麻烦,为熟悉或根本不认识的来看病的人忙里忙外,操持一日三餐。在五官医治方面颇有造诣的姑父,也把免费为乡亲看病当作一件善举,常常是在人民医院忙完后又回到家中为从“西乡”来的乡亲看病,用简单的医术、少量的药物解决他们的伤痛,尽可能地为他们省钱。没有文化的姑妈就这样任劳任怨地做起后勤,总是温和地待客。而长着一双剑眉的姑父对姑妈永远是那么细声细语。
今后回家我不能“大姑大姑”地叫了,然而我依然记得姑妈把摩托车叫做“得来风”的土语。现在,爷爷奶奶先后留在世上的一双儿女终于能够团圆。按量子纠缠的观点,可能会因时间流逝、湮灭,但存在的从来存在。姑妈是父系的一眼清泉,只是眼下这眼清泉断流了。那些从地下深处、从地表各处汩汩而来的水流,也许又回到了广袤的湿地,或渗透到土中,或奔向大海。秋空湛蓝,姑妈远行。子侄相送,泪水涟涟。
我举起一根心烛,为亲人们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