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泳
汪曾祺有篇散文《人间草木》,既是写草木,也是写人。在他眼里,人跟草木之间有一种天伦,草木的情感丰沛得很,而且统统是人生命里的一部分。信然如此。
就譬如说一截木头吧,它其实也是有生命的。依稀记得我童年时居住过的老屋,是一座清代晚期的民居。木质楼栏、门窗、廊柱之上,雕刻着喜鹊瑞兽、松枝仙草,乳燕、蝙蝠,以及牡丹花、莲花,它们一个个栩栩如生,美不胜收,无不氤氲着木头的陈香。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所破旧的老屋面临拆迁,我特地依依不舍地前去作别,尽管此前早已人去楼空,里面曾经住过的家人以及他们留下的气息,包括记忆里那些忙乱而快乐的时光,也早已被岁月的风吹散,惟有木头的香味在此缭绕、盘桓。
我在铁路上干了大半辈子,难以忘怀的是曾经一度负责铁路轨道大修工程的那些岁月。彼时的铁路,与铁道钢轨配套的水泥轨枕尚未出现,钢轨上全都是用落叶松木材制成的轨枕,又称枕木。我所在的部门负责管理的几个轨料库里那一根根2.5米长的枕木,在工人们刷过一层防腐油之后,通常被整齐有序地堆放在仓库里备用。也有些被从钢轨上替换下来的废旧枕木,干脆就堆放在露天。这些曾经竭尽全力支撑着钢轨、承载和保障过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的枕木,无论后来被放置于何处,依旧会散发出一阵阵挥之不去的落叶松所固有的木香。
我有一位老同学的父亲,干了一辈子木匠活。有次跟他闲聊,问他在这么多年木匠生涯里,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是木头的香味。松木、楠木、柏木、樟木、柳木、榆木,老木匠接触过林林总总的木头;用这些木头打床、打桌椅、木箱、橱柜、木桶、澡盆,刨、锯、凿时散落一地的刨花、木屑,无不散发出清芬,始终弥漫在他工坊里的每一个角落。作为这个行当里的能工巧匠,他能够凭着一双巧手,用木头制作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大象、藏羚羊、牧童骑牛,以及精巧可爱、玲珑剔透的宝塔、笔筒、茶叶罐、首饰盒,都是地道的民间风味与俗世情怀,其中有些作品还被相关部门列入了非遗项目。
犹记有一年我去山西南禅寺寻幽,寺庙里有一佛一僧。南禅寺乃我国现存最早的木结构建筑,步入其间,只见大殿空幽,楠木供案,暗香浮动,阵阵清芬四溢。举目望向大殿深处,那正襟危坐的老僧仪态安详,双手合十,周遭不时飘来的木头香味,让人须臾入静。还有一年去皖南黟县西递村参观,印象最深的是在那一间间明清时代的古民居里,木梯板壁,花格漏窗,椽条横梁,虽历经九百四十余年岁月,木头的香味却至今依然在空气中溢散开来,香气萦鼻,不绝如缕。
是啊,木头确实是有生命的。一棵老去的树,一段风干的木头,一根老旧的枕木,有着渗透到骨子里的香味,它其实是一棵树与生俱来、永久的气息;它是生命经年流淌出的岁月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