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延忠
前段时间,几个退休老友相约自驾游。白天观花看景,晚饭后掼蛋休闲,这样的日子是我喜欢的。坐下来后,一老友提出带点彩头,改成转蛋。我一听,慌忙站起来说:“这个我不玩。”老友解释说输赢不大,只是为了提提神。其中一位以为我没带现金,迅速拿一些钱放在我面前。我欲起身离开,几个老友硬是拉着我不放。没办法,我只好对大家道出一个珍藏心中多年的秘密。
我的老家在农村,上个世纪60年代还没通电,晚间照明用煤油灯。那会儿,文化娱乐活动十分稀缺,生产队包场听唱书、打蛮船,春节那几天观看跳财神和玩麒麟,是一年中少有的乡村娱乐。一些村民得闲便会押宝看纸牌,我的父亲还有瘾,有时连天带夜不下场。家里一年养肥一头猪,这猪身负重任,拖欠生产队的透支款,弟兄姊妹迎新年的新衣服,除夕吃的红烧肉,都指望这头猪。年前父亲用木轮车推去集上卖,中饭没有回来吃,母亲以为逢集人多,要排队。晚饭也没有回来吃,母亲急了,拎着马灯,带着我,到几里外的集镇上去找。一家一家敲门问,吃闭门羹,遭白眼,母亲全然不顾,磕磕绊绊跑了大半夜才找到,父亲不但把卖猪钱输光,还欠了人家的。回家后,母亲躺在床上哭到天亮,父亲弯下身子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烟袋不离嘴。父亲第一次上锅做饭,把饭碗端到母亲床头,母亲脸朝里睡着并不理睬。过年了,外面热热闹闹,我们家冷冷清清。
进入初中读书第二年,“文革”开始,学校经常停课。有个要好的同学,他的父亲经常吆喝人在家里开宝局,吵吵嚷嚷像街上逢集似的。我去他家玩时会在边上看热闹,三看两看心里就痒痒起来,偶尔押上一两毛钱试试手。岀宝人和看堆人一般是分开的,也有自出自看的。押宝人下注的纸币上要折叠出不同的记号,以便开宝后收和付。我发现一个自出自看人对押中的纸币折得很仔细,押错的纸币随便折一下。我专门跟着这位自出自看人的宝局,一押一个准,只赢不输。赢钱的欲望对人的刺激和吸引力特别大,那段时间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宝局中,晚上熬夜,白天打瞌睡,“小赌神”的名声慢慢传开。全乡大小队干部会上,时任乡党委书记王德松点了一串违规人员名单,我被列入其中,是唯一的在校生,生产队指导员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
我对那个冷清的年,记忆犹新。已经是中学生的我,完全清楚这是政府禁止做的事情,怎么就晕了头做了小赌钱鬼子?如果学校知道,同学知道,还有脸去读书吗?不吃不喝,闷头睡了两天一夜,在心头暗暗立下誓言:从此不沾赌钱边。
政治运动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教学秩序还是不正常,空闲时间仍然很多,干什么呢?身边除了几本教科书,一本闲书都没有。弟兄姊妹多,父母没有什么文化,除了尽量让我们不挨饿受冻,顾不了别的。我还处于懵懂期,喜怒哀乐全凭自己选择。上学路上,看到公社院墙上用隶体写的标语,我感到新奇,突然对写隶字产生兴趣。没有字帖,堂屋墙上正中贴着毛主席画像,边上附着对联“四海风云来眼底,五洲风云装胸中”,是隶体。我把饭桌端到画像前,习字纸放在桌面上,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照着临摹。《新华日报》上有隶字标题,我找保管报纸的大队会计要来旧报纸,把隶体字剪下来贴到本子上当字帖。没钱买墨汁和纸张,从舅舅家拿来一块旧城砖,磨平,以水当墨练习。日积月累,加上兴趣助力,我的隶书书写有了很大进步,从作业本署名,到帮邻居写春联,我都用隶书,点横竖撇捺像模像样。有了小小的追求,我心理上得到了满足,日子也充实起来,任凭原来赌场上相识的同伴怎样劝说,我一概拒绝。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劳动,不久后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我着意在引导大家利用好空余时间上下功夫。在乡农技员指导下,带领团员青年种植小麦品种对比试验田;收集牙膏皮和破鞋底,捡拾刀螂果,去土产门市卖钱,购买书籍,办起图书室;利用晚间和阴雨天,举办青壮年识字班,扫除文盲。团县委在我所在的大队召开现场会,授予先进团支部称号。从领导手里接过红彤彤的锦旗瞬间,心里百感交集。
从农民到公务员,从办事员到走上领导岗位,我快速地进步着。较长时间以来,我把自己的成长归结于组织培养和个人努力,没有和当初被大会点名批评的往事联系起来。其实,人生途中有多个十字路口,偶尔会走错道,要紧的是知错即改,及时拨正方向。能做到这样,有的是自身觉悟,有的是别人喝止,我属于后者。那年的人代会上,我被选入县政府领导班子,在亲朋好友的祝贺声中,我静下心来回望走过的路,细数遇到的贵人,已经从县政协主席岗位上离休的王德松老人家首先浮现在眼前。二十多年前,是他在全乡大会上点名批评我,促使我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才会有今天。猜想他不会记得此事,而我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并会终身守住心中的誓言。
作家柳青留下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了。尽管不是惊天动地的海誓山盟,我却把它看成是自己人生路途中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