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张侗
母亲在电话里说,“老屋挂上牌子,受保护了。”
老屋建在老运河经我们村侧了侧身的地方,北方常见的样式,青砖朴素憨厚,梁檩椽条全由杉松木做成,四方青砖登顶,白灰勾缝,上面铺一层厚厚的苇箔,苇箔上再铺一层混合灰。石灰砂子黏土掺匀,从老运河里担回几桶水,泼在上面,堆起来“醒”几天。约摸着醒透了,每一滴水与每一粒混合灰相见恨晚似的再也不愿分开,均匀地撒在苇箔上,光脚在上面从晨走到黑,旮旮旯旯都走到,混合灰抱团了。三四人各提一把三四十斤重的石夯,一字排开锤顶,喊着号子从东夯到西,从日升夯到日落,从月出夯到星隐。“锤顶”最熬人,得一气呵成,屋顶才成一整个的,下多大的雨雪,屋顶都不会渗漏。锤好的顶再抹几遍掺杂着剁碎了麻绳的白灰,一拃多厚的屋顶才算处理好。麻雀想在这样的屋顶下安家,得啄坏几副嘴牙。门是老式的,雕花木窗,窗子上面一券一伏都用白灰勾缝,牢固美观,简单结实,但蕴含着我们这地方独有的缓慢与精致,耐心与天赋。
父亲说经历百年风雨的老屋知冷暖懂人情,夏天散得出凉,冬天藏得住暖;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心里踏实。母亲每天傍晚把门一关,就把黑暗与恐惧关在门外。一二三……母亲清点孩子,老二还没回家。母亲急慌慌拉开门,站在院门前的灯光里喊建设子回家睡觉喽——母亲把尾音挑得很高,像绳子往上一抛,神奇地找到疯玩的老二,绳头瞬间生出无数的触角,牵住老二。无论多黢黑的夜,老屋是盏灯,虽不明亮,但让每个孩子都有勇气和力量向着老屋奔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和我拉着一地排车粉条到城里去卖,回时路上突遇暴风雪。半夜时分,离家老远就看见老屋的窗子透过旧报纸的灯光,倔强而微弱地亮着。等我们站在亮光里,母亲仿佛从黑暗的井底惊喜地跳出来,获救者一样抱着我们,默默地流泪,狠劲拍打着我们身上的雪。满院雪地上,杂沓的脚窝儿藏着虽混沌但温暖的灯光。
1987年麦季赶上连阴雨,我们把麦子从雨水里抢收回家,摊晾在老屋的旮旮旯旯,就连床上也摊了二指厚的麦子。睡在上面,麦子生出的芽拱着我们——那是五味杂陈的痒。父母一人用木锨不停地翻动麦子,一人一手拿一把芭蕉扇拼命地扇。天刚放晴,父母忙不迭地把麦子一簸箕一簸箕端出去,摊晒在阳光下。直到麦子晒得放在牙齿间,一咬——嘎嘣脆响,父母脸上露出笑:装泥甏。麦子在泥甏里黄金般堆积着,挤挤挨挨得像一家人。麦子温暖的气息在老屋里弥漫,经久不散。家里每个人进来出去,脸上都带着微笑。这样的画面是一种记忆和苏醒。
我们参加高考后离开家,老屋却已破旧下来,在周围高大的房屋中显得矮小甚至丑陋。父母并不急躁,父亲在躺椅上假寐,母亲在择菜,闲适素静的时光搁浅在人生深处。在老屋里,父母把庸常的日子过得富足滋润。
近几年,几乎每天都有游客来参观拍照,在满院的阳光中,谈论着房子的故事;有些人攀援着木梯站上屋顶,伸开双臂感受着顺河的风,明晃晃地来来去去。他们迷醉在岁月的馈赠中。村里像我家这样的老屋还有几十处,镇政府都已评估过,并且挂上牌子,以后维修必须根据政府的评估意见书。房前屋后超过百年的古树,老桥涵洞石碑砖瓦,也都登记在册。
我多次接父母住进城里去,他们住几天“意思意思”,又回到老屋。站在村口回望夕阳下的老屋,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了。看着老屋门前父母模糊的身影,我的心疼一下,又暖一下。这样的疼与暖给我人生最大的体面。
火车在村南沿着锈迹斑斑的时光的旧梯子远去。一群群麻雀飞回屋檐,它们认得回家的路。游人三三两两沿着老运河堤或村里大街离去,不时驻足拍照,把时光走得很慢。
老运河边,老屋、老人、游客,夕光分明勾勒出乡愁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