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去年秋天某晚,岳父岳母悄然离开了嘉峪关。他们不忍和朝夕相处的邻居说明: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等邻居们意识到这可能是永别后,就陆续往南京寄来了一些地方特产,我也因此吃到了来自嘉峪关的上好葡萄干和大枣。
他们还接到了好几位老街坊的“讨伐”电话。电话里的抱怨声,过了好久,才被电话两头的大笑和叹息代替。
“你们还回来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于除夕夜的拜年电话里。
岳父母在嘉峪关的家,其实是妻子的大弟家,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国营大厂居民区里。岳父年轻时当兵,退伍后在这个大厂干到退休。邻居们大都是来自安徽老家的战友、工友和家属。大厂在戈壁滩上。去年夏天,我们几个家庭组团去了一趟嘉峪关,在空荡荡的公路上开车,从嘉峪关一路向西,开了很久很久,久到地老天荒,厂子就到了。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动员岳父母到南京养老。
岳父原本不同意离开嘉峪关。十三年前,岳父母万般不忍地关停了火爆的麻辣烫生意,来南京帮衬我们家的生活和妻子的小生意。岳父总说“不适应南京”。
他其实是心里放不下嘉峪关那些老街坊。虽然嘉峪关每年都有沙尘暴,冬季也过于漫长,但小城整洁宁静,民风淳朴,物价和生活节奏对老年人非常友好。岳父母与邻居们常常互相串门,送些瓜果蔬菜,聊些家长里短,随时添双筷子吃饭也不拘束。院子里,有石桌椅,岳父母每天和邻居们打牌打得不亦乐乎。出了门,上了市集,随处都有熟人打招呼。这份惬意,连我都有点乐不思蜀。
那帮老街坊又哪里舍得我的岳父母呢?但经不住我们反复劝,岳父也就不再坚持了。
离开嘉峪关的前一晚,我站在梨树下,看着岳父母被风吹起的白发,想到这般宁静舒适的场景将被我们亲手摁下结束键,而我们描绘的美好生活未必胜过眼前的情境时,我心里掠过一阵歉意。这次离开,很可能决定了他们归宿之地的最终安排,决定了某些面孔将难以再见。
离开嘉峪关一年之后,岳父母还时常念叨着门前的梨树,念叨着老张老李老王,念叨着戈壁滩里的沙葱。岳父甚至动过重回嘉峪关的念头,这是他和岳母的悄悄话。
其实十八年前,我也有过这样一次离别。我在洛阳当兵多年,那时,妻子一家也在洛阳,妻子在当地一家国营大厂上班,岳父母则在靠近大厂的街道上开小百货店,生意做得稳稳当当。那条街又称“X号街坊”,街的顶头有间小照相馆。我常去洗胶卷,里面管事的小姐姐,总给我这个穿军装的打折。
岳母的至亲皆在这座城市,而他们通过自己的诸事经营,也结交了许多老街坊。每家店铺的后面,多有生火做饭之处,每到黄昏,这里炊烟四起,成了都市里的奇妙一景。在做饭的男人里面,我和岳父,还有“老外”、老张,相互间常切磋烧菜技艺。
我认识老张的时候,刚和妻子结了婚。孩子在南京出生后,我便先回到洛阳,一个多月后,妻子和孩子回洛阳,凌晨时分我要去接站。老张听说了,一定要开着面包车跟我一起去,理由是,这么小的孩子,坐十几个小时绿皮火车,尽管有卧铺,那也遭罪。老张的话是对的。由于车内长时间通风不佳,空气污浊,孩子哭闹了一路,下了火车嘴唇都发紫了……只记得老张忙前忙后,给予了很多帮助。
孩子在街坊邻居的逗趣声中一天天长大。一年之后,妻子带着孩子和我团圆于我的家乡南京。“X号街坊”后来拆迁了,上百家店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依稀听说,老张他们的店迁走了,没人能说清他们落脚何处。岳父母也离开了洛阳,在南京、深圳、嘉峪关来来回回,当子女们的“救火队员”,渐渐就老了。人如飘蓬,讲的就是这种不知道何时就失散的命运吧?
前一阵,岳父母在南京突然接到了“老外”妻子的电话,说起他们当年的一双年幼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在外地颇有出息。她是辗转打听到电话的。
我想起老张,问岳母,老张有没有联系过,她问:“哪个老张,张添财吗?”
十八年前的名字,一张口就报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