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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啸且徐行

王春鸣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中年而无用的我读到这句子,觉得特别痛快。趴在尘埃里放眼人生,我意难平,却能向谁撒气?也只有杯子、古人、风月这些“静物”了。

辛弃疾真是绝了,这世上多少壮志满怀,最终却难以事成,偏就他会说“醉里挑灯看剑”,宝剑藏虚匣,壮志不得用,只有等喝醉了,在无人的暗夜里把灯点起来,举高,抽出剑看看——只是看看而已,因为并没有用武之地。

他生在乱世,他文武双全,他壮怀激烈,然而,他是个一生处处被掣肘的人,让一代代人与他共情共鸣。读《稼轩长短句》,那些长吁短叹、悲歌怒吼,赤子浓烈而悲愤的情感风云扑面而来,使我也替他恨极了那个积贫积弱的王朝。每每想起他先上《美芹十论》,再上《九议》,南归40年却只有梦中一片金戈铁马,我很心疼他。这位生在沦陷之地的山东汉子,一派燕赵奇士之风,不受四书五经的约束。可是因为太把靖康之耻放在心上,他过了不如意的一生。他几乎不写诗,大约长短句比严整的律诗更能承载他复杂激荡的情绪吧。

夏承焘读了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后点评:“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这八个字恰当极了,辛弃疾从未老去,始终是这样一个肝肠似火、色貌如花的英雄男儿。与乱世狭路相逢,英雄未必能胜,辛弃疾终至消沉,却又到死不甘。我读他的词,那份沉甸甸的“放不下”,确实让人难过。

苏轼则不同。每每读他,我就想跟他喝一杯,浮一大白。他打动我的,是词作中透露出的那种文人气质。尤其是经历了很多世事、读了很多书以后,我就不由得和他有了一句一句的会心。“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清高疲惫的人,谁的心底没有这样的感喟?

苏轼兜兜转转、几番转折,把辛弃疾式的不平全部放下。在他的文字里,烟火气息、人间悲欢,很容易上升为玄思哲理。譬如我们看到“月有阴晴圆缺”,可能也会联想到“人有悲欢离合”,进而发出“此事古难全”的叹息,但又有几人能想到还可以“千里共婵娟”呢?所以我们以为他通达超脱,实际上他并不乐观,只是在看破世事之后不断地安慰自己罢了。

中国古代许多文人士大夫都很怪,大约是从陶渊明开始吧,一边“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一边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在“五岳寻仙不辞远”之前,也曾得意扬扬地入京供奉翰林,几度失意之后入世之心不减,又踌躇满志地写下组诗《永王东巡歌》,直到被流放。他们归隐、遁世、寻仙,在一生中的某些阶段灰心丧气。苏轼从来没有真正归隐,遣怀之词的结尾也总是一派光明与超脱。然而,他让人感觉到更真切的厌世和退避。他在风雨中吟啸徐行,可以说是名士风度,也可以说是“反正已经倒霉透了,随它去吧”。宋人笔记中传说,苏轼写完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就把冠服挂在江边,长啸一声,驾舟而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听说此事的当地郡守吓得要死,以为“州失罪人”,到处找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江海寄余生”,而是在家里呼呼大睡。既然退无可退,不如原地待着吧。

我读《赤壁赋》,忍不住再三吟诵“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类的句子,其中深沉的悲哀不言自明。人与人的交往、人对物的占有,都是短暂的,只有在永恒的自然、壮阔的宇宙面前,人才会有所领悟,再反观自身才会充满落差感。或许可以说,苏轼就是11世纪的海德格尔,他的诗文就是中国版的《存在与时间》了。精神文明的危机拨动了他的思想之弦,“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这样的排遣,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的不得已。但苏轼是运用哲学之思、辞别日常俗务的高人,他擅长用三言两语让读者从他的厌倦、怀疑中“走出来”,无法决定存在与否,却可以决定如何存在,决定什么是适合做的或者值得做的。苏轼和他的词句,不吝于给我们这样的启示。

所以,苏轼比辛弃疾更适合坐在我们对面。我读现代诗人胡弦的诗,同样很有感触:“如果你忧伤,漫天大雪都是你的。而穷人只要剩下的:几块牛粪,一只在雪中刚降生的羔羊。”所以我想,难过的时候也许不应该只是抬头看月亮,而应该去做一点体力活。“穷人并不难过,只是搬动较大的石头时有点吃力。”这反过来可以解释辛弃疾的不平和苏东坡的忧伤。

有人仰望星空,有人脚踏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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