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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夫的“记得”

乐 心

正是橘子红了的季节。万绿丛中仿佛晃动着无数小灯笼。

一个月前,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今年徐渎村蔬果节,农技专家赵亚夫会来。

村里早早筹备,专门请邻镇的文化站老站长岳焕彬担纲,策划了一台节目。老站长多才多艺,能编会演,能说会唱。这次他创作了一个小戏《那年那月》,情景再现了赵亚夫年轻时在徐渎蹲点的故事。

我最初知道赵亚夫,是好多年前了,人称周百合的公社农技员周权军那时还活着,他忆起往事,三句不离“亚夫”,亲切得很。后来,老农艺师吴士俊邀请赵亚夫来宜兴,参加草莓协会的活动,我见到了赵老,并采访了他。这是一个真正扎根大地的人,想必老天就是派他来跟农民做朋友,帮农民的。

老站长的节目排练了好些天,我在电话里感觉到,他信心满满,如果不出意外,演出会收到感人效果。

结果没想到,11月17日这天上午,下了一场雨。考虑到天气等因素,露天搭台的开幕现场只安排了重要的签约、揭牌,镇领导宣布嘉宾先行退场,演出随后在村头小剧场进行。

这就好比农家烧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客人没看一眼,最后自家人落座吃菜。老站长失落的心情没法形容。这个精心准备的节目,无论台词还是音乐,亮点多多,他多么希望赵老能看到徐渎人对他的记挂。

遗憾归遗憾,老站长心里非常明白,赵老肯定不会忘记那年那月,如同徐渎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一样。

赵亚夫的“记得”尤见情怀——对土地的深情,对农民的深情。

他记得农民的疾苦。1958年,他考入宜兴农林学院,恰逢三年自然灾害,有次他到医院看病,见走道里挤满了农村来的病人。因为吃不饱肚子,他们的病情加重。目睹这一幕,赵亚夫非常心酸。他那时就想,农民太苦了,农村太穷了,要用学到的知识帮助农民改变命运。

他记得农村贴心的暖。1974年赵亚夫到徐渎大队蹲点,日思夜想提高稻麦产量,一度神经衰弱,睡不着觉。周权军说,搞点百合来,每天在饭锅上蒸两个吃吃,准能好。村里人对农技人员很重视,负责烧饭的社员就蒸百合给他吃。当时百合比较紧俏,赵亚夫每天都能吃到百合,是不容易的事。不久他的病好起来了。回首徐渎三年,苦中回甘的百合味道他必定难忘。

当他已是全国闻名的时代楷模、道德模范时,他谦卑地以原宜兴农林学院首届毕业生的身份写下:感谢宜兴人民的培育之恩。

当徐渎人有需求时,他欣然而至,受聘担任徐渎村乡村振兴总顾问,以自己的影响力,为这里的农民做事。

徐渎村蔬果节开幕的当天下午,赵亚夫给周铁镇村干部上了一堂生动的课。讲到生态保护时,他说:“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宜兴出过两个打虎英雄。当时报纸上刊登过报道。你们知道吗?”

台下坐的人大多是70后、80后,自然不知道打老虎的事。

我倒是听说过。1965年春,几个武装民兵在龙池山上发现沾着毛发的老虎粪便,还冒着热气,立马放了一记空枪。随着一声虎啸,跳将出来一只老虎,众人吓得大叫,跑的跑,爬树的爬树。有个叫姚洪根的民兵特别沉着,他闪躲在大树后面,用火铳打中了老虎的右后腿。老虎扑过来,他手脚并用,几番搏斗,将一只48公斤的老虎打死。这件事发生后,湖父山里又出现一个打虎“女武松”。这个妇女我后来采访过。

我明白,赵老提起打虎不过是话题的由头。他真正的意思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宜兴山林中还有老虎、金钱豹出没。人为破坏生态是近几十年的事。

除了老虎,他还提到了许多小动物。中华圆田螺、土种蜜蜂、蜗牛、青蛙、螳螂、蜘蛛、白鹭、黑喜鹊、斑鸠、猫头鹰……他说,如果这些小动物在田野里丰富起来,那生态环境肯定会好起来。

举例说,他在句容戴庄搞的农业科技基地,已经十多年不用化肥农药,稻田里生存着各类小动物约130种,体现了当地的生物多样性。为改善生态环境,农民放养青蛙、放土蜂。田埂边种矮棵草,让青蛙藏身;种红花草,供蜜蜂采蜜。

他说,自然界的生物链很神奇,A吃B,B吃D,ABCD吃下去。益虫多了,害虫就少,即便有稻飞虱,由于蜘蛛等天敌的制约,一般不会造成危害。所以,“牌”不能“押”在化肥农药除草剂上,要搞土壤改良,用有机肥养猪、养羊、养鸡。土壤不改良,就不能持续高产高效。只有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确保生态系统的功能性、稳定性,走循环农业发展之路,才是正道。

有意思,我以为来旁听赵老讲课,他要深入讲讲广为流传的“亚夫精神”——“做给农民看,带着农民干,帮助农民销,实现农民富”。结果,他讲了螳螂、土蜜蜂、青蛙、老鹰、猫头鹰……这些物种从前农村多见呀,现在稀缺了。

原来,所谓的博大精深,其实藏在微小处。

赵亚夫更“记得”自己的初心:用学到的知识,帮助农民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耄耋之年,他讲了一句动情的话:“为最难、最伟大的中国式农业现代化继续奋斗,终己余生。”

这句话让我非常感动,我想起了自己的姑父。

我的姑父王富生是与赵亚夫同时代的人。姑父学农,正规院校毕业,在宜兴农业局搞技术推广。作为年轻的农技人员,他曾被外派到海南一段时间,后来组织上准备派他到非洲,援助当地农业发展。为此,他接受出国培训,抢时间学异国语言。但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姑父年轻时非常有精神,不光人长得英俊,而且什么都能露一手。那时候,宜兴县人民广播站的广播中,由王富生提供的农业稿经常播出。我们听了,都觉得姑父了不起。1984年我考到宜兴报社当记者,有一次收到一篇来稿,表扬农业局的王富生多年义务为周围的人理发,是“活雷锋”。我笑了,这便是我姑父。

姑父是不经意中渐变的,他后来不太得志,热衷于钓鱼、打麻将之类。有次坐人家的摩托车出去打麻将,开车的人没摔坏,他摔断了骨头,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不太利索。人的风化剥蚀是多么厉害,一个很精神的人就这么模糊起来,直至消失。在一个春日的下午,他突然倒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告别了人世。

如果姑父活到今天,应该八十几岁了,跟赵亚夫年龄差不多。我没问赵老,是否认识王富生。我想他们也许是认识的。那个年代,像我姑父一样怀抱理想的农技干部很多很多,但能不改初衷,走到底,难。

“如果将一个人看作是一个立面墙,初始光挺整洁,就好像新房子里的墙面,你怎么看都觉得舒服。没有一面墙会始终保持着光华如新,岁月可以将墙面改得面目全非,慢慢地墙上花里胡哨,继而灰尘斑驳,一点点被风化一点点被剥蚀。一个墙面是这样,换句话说,一个人最难得的也是贯穿于一生的品质和品格,永远不褪色。”

这是我在姑父去世后,写在文章《一点点剥蚀》中的话。

一个人最难得的是永不褪色。赵亚夫真正做到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为最难、最伟大的中国式农业现代化继续奋斗,终己余生。

这不是空洞的口号,是他漫长一生里最刻骨的“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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