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旭
老黄大名黄志冲,原是一家刊物的编辑。人很瘦小,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除了夏天,鸭舌帽常年不离头。他的两眼炯炯有神,是个一天两包烟的老烟枪。还有来自滨海县的程玉松、东台县的关宁,我们四人是在1989年11月29日同一天来到省里报到的。
老黄为人耿直,思想很有深度。我和程玉松,还有他,三个人同住一个房间。到了晚上,各讲各的好玩的故事,你讲完了,他讲,他讲完了,我讲,接龙讲。讲到关键的地方,讲的人自个儿先是声嘶力竭地笑,然后两腿在被窝里敲击床铺。其他两人似乎也从故事里发现了隐藏的哲理或玄妙的意义,发出咯咯咯鬼精鬼精的笑。讲着笑着,笑着讲着,不知什么时候,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直至某个人鼾声的波浪微微泛起。
那个年代,正是卡拉OK和交谊舞兴起的起点。到了晚上没事的时候,三个单身汉在宿舍开舞会,没有女舞伴也没有音乐伴奏的舞会。三个人轮流着上场抱着对方都是骨头的身子跳,嘴里喊着一二三、一二三,咚锵锵、咚锵锵,下面的脚步跟着口令迈起来。这是中三的之字步,身子斜过来再斜过去,斜过来再斜过去,跳着跳着把对方视为描着口红裙子曳地的女郎,激情澎湃,汗水在眉间滚落。如果嘴里念叨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这是跳慢四。重重的脚步在水泥地上来回地蹭、刮、拖、拉、扫、拽。我们楼下不是住户,否则是受不了的。
对舞蹈,三个人都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以前是一点也不开窍的。我们之所以如此勤奋,是为了一旦集体有此类活动,上台能够走两步,不至于冷落了自己。
除了跳,还有唱。那个年代,你随便走在大院,或者走在大街小巷,猛不丁有个骑车的小伙或者姑娘,哼着歌,摇头晃脑地倏然通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无所有》《鼓浪屿之波》……不管原先是男生唱的还是女生主唱的,我们都唱。三个人当中,黄志冲的嗓音最好,因为抽烟,他出口有一种浑厚深沉的烟酒嗓子的韵味,节奏把握得也恰到好处,豪迈的气概、英雄般的激情、美妙的旋律透过窗户在大院的夜空久久回荡。
有一次下乡调研乡镇企业,我们三个同分一组。在回南京的路上,三个人在小车里放开嗓子吼唱,唱了一首又一首,近乎口干舌燥。南通的口音,滨海的口音,泰兴的口音,三地口音在每一首歌里杂糅融合和爆发,遗憾的是驾驶员没有吹口哨,也不知他会不会吹,否则,手中的方向盘悠然转动,窗外美丽的江苏大地和电线杆刷刷刷地往身后抛去,这像不像某个电影里的镜头?
开头说过老黄为人耿直,某天下午,他告诉我们,他的初恋就在南京,而且约定今天晚上在夫子庙见面。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初恋?他说,是1978年读大学的时候。屈指一算,已十多年没有谋面矣。我说,那快快去。老程说,既然多年未见,这次相见,总要倒饬倒饬的。我说,必须的,老黄。老黄当然是满含着期待,午休过后,他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锃亮,那时的天已经凉了,他把旅行包里的灰色围巾拿出来,对着镜子,郑重地围拢在自己筋络触目的脖子上。印象中老黄那天穿的中山装,不是西装。鸭舌帽照戴不误。下午,我和老程上班,他则兴冲冲地见面去了。
到了晚上10点钟,我们加班回到宿舍,房间黑灯瞎火的,老黄还没有回来。打开日光灯,咦,老黄床前摆着一双泛着光的皮鞋,但床上不见老黄其人。我和老程开玩笑,黄志冲见到曾经的恋人估计是激动极了,去秦淮河边散步了!
散步个啥!老子回来了!
黄志冲突然从被窝里跃起来,面对我们摇头叹息,唉,不谈了,不谈了。然后目光像熄灭的烟火,暗了下去。
我和老程大感意外,说,老黄你慢慢讲。
老黄说,到了茶馆,两人从见面那一刻,就像久别重逢又像陌生人一样,她的头发也没有以前那般黑而秀丽了。
我们都不说话。
老黄又说,也才10多年,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说,你在对方心目当中,恐怕也是大变,现在是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子了。
他说,是的,印象是彼此之间的。由于与预期相差太大,所以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灵魂深处自然而然的反应。
老程问,你们总得互通近况吧?
老黄说,说也说了,但话不多,倒有些拘谨了!喝了两杯茶,早早地告辞了。那一夜,没有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