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
愚园路上,每一条里弄,每一幢老建筑,几乎都蕴含着一段动人的故事,出现过不少撬动近代史的重要人物,因而留下传奇无数。
仅以愚园路1015号这座西班牙式建筑来说,数十年间,周作民、杜聿明、李济深的身影相继在此穿梭而过,影响着时代的风云变幻。曾几何时,这里成为长宁区工商联的驻地。记得多曾陪祖父前来此与昔日老友聚会,只是对屋内陈设不复记忆。十数年前,一对热爱老建筑的母子相中这栋老宅,在这里开设了一家有品位的老上海餐厅。热爱海派文化的老克勒常结伴而来,品味佳肴,回忆过往。白先勇先生每次来沪,差不多都会邀上三五知己到此论曲说文,也对餐厅的上海熏鱼、糖醋小排、糯米莲藕、花椒莴笋等流连忘返。
这个建筑的底层有一间弧形状大客厅,阳光透过落地钢窗照射到屋内,洒下斑驳影子,极富浪漫色彩。屋外有一片大草坪,四季常青。不远处还有一座中国式庭院,小桥流水,假山绿树,交相辉映,简直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录影棚。故此,《可凡倾听》开播后,这个老宅便成了节目会客厅,我常常约嘉宾在此做访问。海内外宾客纷至沓来,近百年的老宅又接续新的文脉,唱出时代新声——
一
歌唱家朱逢博,由同济大学建筑系高才生华丽转身,成为当代流行音乐开拓者之一,与李谷一南北呼应,引发一股音乐潮流。她演唱的一首首经典歌曲,因其清澈甜美的嗓音,深情委婉的旋律,醉倒无数乐迷。
只是随着丈夫施鸿鄂先生的离世,朱逢博老师就深居简出。幸得其家人、学生倾心照顾,她才慢慢走出悲痛,重新整顿心情,回归公众视线,也接受了我们的专访。与往昔相比,采访中的朱老师语速明显缓慢了,记忆仿佛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蜿蜒前行,有时又会溅出些许水花。在她那里,诸多事业高光点似乎已有意无意被遗忘,浓墨重彩的倒是师友们曾给予她的那些温暖。
采访中,虽已耄耋之年,她仍清晰地记得当年王昆老师来上海演《白毛女》时,对她这个拉大幕的小姑娘投以青眼,并让她随便唱一曲。她也不怯场,唱起了电影《红日》主题曲《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清脆甜美的嗓音令王昆欣喜不已,认为她很有天赋。每次王昆演出时,朱逢博总是躲在侧幕间,观察并揣摩老师的声音处理与气息运用。所以,她戏称,幕后偷艺是她的音乐“胎教”。
朱逢博与谷建芬则是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或许是山东人与生俱来的侠肝义胆,朱逢博老师向来愿意为同行两肋插刀、仗义执言。看到李谷一因“气声”唱法遭“围剿”,她毅然挺身而出。同样,谷建芬身处争议漩涡之中时,她也毫不犹豫地站在好友一边。谷建芬回忆:“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朱逢博给我写信,鼓励我决不能停下手中的笔,并且表示要出版一张谷建芬作品集。那封信并不长,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与温暖。”不过,朱老师并没有将此事看得很重,只是淡淡地说:“我们是‘铁哥们儿’,自然得站在一起。”
说起丈夫施鸿鄂,她印象最深的是,自己首度去他琴房求教时竟差点吃闭门羹。彼时的朱逢博还只是一个“灰姑娘”,而施鸿鄂早已是名噪一时的歌唱家。那次,施鸿鄂刚听朱逢博唱了几句,便拿起杯子到楼上喝水,一去便一个多小时。但令他意外的是,待他回到琴房,发现朱逢博仍虔诚地站立在那里……天长日久,他俩在艺术切磋中相知相恋,终于成为一对乐坛伉俪。朱老师说,他们结婚时没有置办任何贵重物品,但深厚的情感让他们彼此欣赏、长相厮守。
二
赖声川,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华人戏剧导演之一,30年来,他与他的“表演工作坊”已成为一块金字招牌。从冰火碰撞的《暗恋桃花源》,到笑中带泪的《宝岛一村》;从“四不像”的相声剧系列,到连演8个小时的《如梦之梦》,其作品一再突破陈规,挑战传统,创意可谓天马行空。
赖导的母亲是宁波人,曾在上海生活过,对这座城市感情笃深,家里亲戚均能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一日三餐桌上摆的都是地道的上海菜。因此,来到上海后,赖导有种时光穿越之感,觉得自己回到了父母那代人的生活场景之中。他早年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攻读戏剧专业,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戏剧理论,即“不要去定义它,或许能够渐渐地寻找它的定义”。正是抱定这样的理念,他留学归来后创办表演工作坊一炮而响,《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这样所谓的“相声剧”横空出世。
而大陆观众对赖声川的熟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部经典之作《暗恋桃花源》。这部剧讲述的是“暗恋”和“桃花源”两个剧组同时与剧场签订了彩排合约,双方争执不下,最后不得不共用场地一起排练,竟意外造就了一场古今交错、悲喜交加的舞台奇观。该剧的不少场景都安置在上海,赖导以为上海情结其实一直暗藏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时代上海的建筑、身着旗袍的婀娜女性,均成为其创作的灵感。
赖声川认为灵感不可能凭空降临,而是来自对人生的好奇。他常常会在公共场合,譬如马路上、餐厅里仔细观察周围经过的人,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推断或假设其生命历程,从中发现一个人身上所拥有的喜剧与悲剧成分。在此基础上,再注入passion(激情)和compassion(怜悯)这两种元素,让人物更趋立体感。因为,假如没有passion,便无法探寻生活真谛;而缺少了compassion,便会陷入嘲讽或谩骂世人的泥淖,戏剧也就因此退化成机械的说教。所以,赖导创作时,首先是将自己还原成工匠,丢弃“风格”和“主义”等形而上的概念,以开放的心态去捕捉生活的细枝末节,让自己不被条条框框所束缚。进入排练阶段,他也有独门绝技,即“集体即兴创作”,在演员的即兴表演中捕捉灵感的火花。或许,正是这样的碰撞,让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灵动的生活气息,而少有闭门造车的艰涩感。
三
与赖声川一样,畅销书《达·芬奇密码》作者丹·布朗在老宅里谈自己的创作时,也涉及了灵感这个话题。他从经典小说样式中汲取了许多精华,再通过个人的创作得到一种融合侦探、科幻、悬疑、高科技、言情等众多流行因素的小说文体。在写作时,他始终以十二分的耐心和毅力,对待键盘敲下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灵感丧失、思路卡壳。他说:“灵感这个东西极为奇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你周遭。有时候,一阙音乐、一幅图片,或许就可令人茅塞顿开。”正是这样的灵感方式,催生出了他的《数字城堡》《天使与魔鬼》《达·芬奇密码》等佳作。
早在孩提时代,丹·布朗就显露出过人的写作天赋。5岁时,在母亲的记录下,他创作了人生第一本书《长颈鹿、猪和一条着火的裤子》,讲述了长颈鹿、猪以及一条着火的裤子的冒险之旅。完成九年级课程之后,他进入一所私人高中,从老师杰克·希思那里懂得了“简洁即美”的道理,“那时候,我写了一篇有关亚利桑那大峡谷的文章,满心期待着A的分数,没想到老师只给了我C减,这令我大失所望。老师将文章中花里胡哨的形容词全部圈出来,告诫我,作文不可用力过猛,文章如同绘画一般也需要呼吸,只有简洁的文风才能让作品呼吸。”此后,他努力摆脱炫技“恶习”,返璞归真,用心用情讲好故事。
为了使小说悬念迭起、惊心动魄,丹·布朗绞尽脑汁,冥想苦思。有时候压力过大,难以持续写作,他便以自己独创的“失重靴”方法调整心态。所谓“失重靴”方法,就是将头朝下悬挂,那时,人看到的东西是颠倒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会不一样。最初,他苦心孤诣创作的作品乏人问津。处女作《数字城堡》首次签售时,他等了整整3个小时,无一读者光顾。后来,他的作品成为畅销书,再签售时,读者大排长龙,队伍足足有3公里长,“有人问:何以能忍受长达5小时的签售活动?我说,想起被人遗弃的时候,我宁愿选择连续数小时劳作。”聊起人生的沉沉浮浮,丹·布朗颇为感慨。
四
荣辱沉浮,喜怒悲欢,对每个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对丹·布朗如此,对黄永玉也如此。
黄永玉先生自20世纪40年代末起,举办过许多次画展,90岁时,却在上海办了自己的文学展“我的文学行当”。那天,演员焦晃、曹雷、童自荣以及作家王安忆、赵丽宏、陈丹燕等分别朗读了他的文学作品,最后,黄永玉先生登台,以浓郁的湘西口音亲自朗读了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的后记:我不太清楚,古往今来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个这般宽容耐心的杂志主人,让一部小说连载五年之久并且还连载下去的?有朝一日连载完了,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只有两个:一、李小林某天忽然大叫:“受不了啦!让这个文章见鬼去吧!”二、我本人中途短命死掉!否则,三部书出齐那天,开个庆祝会……他朗读完,掌声久久。
结束后,我陪老先生到愚园路老宅品尝他久违的上海菜肴,也请他聊聊和这座城市的情感。
大概20年前,黄永玉先生曾在我的留言簿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上海过去是冒险家的乐园,如今是艺术家的摇篮,谁不信,我揍他。”
说起自己在上海的经历,他不无感情:“来上海那年,虽然已经22岁了,但仍身无分文,光应付每月50元的房租,就汗水涔涔了,只有拼命想办法挣钱,可是身无长物,唯有靠木刻赚取微薄的稿费。按当时稿费算,一幅木刻仅5元钱,要刻10幅木刻才交得起房租。问题是,去哪里找那么多正派的报纸刊登这些作品。危难之时,唐弢、臧克家、楼适夷等前辈向我伸出了援手。唐弢先生介绍我给有钱人油画肖像、设计邮票;臧克家先生从自己寒碜的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块钱垫付稿费,以解我燃眉之急。还有木刻前辈李桦先生,常常陪我去看电影。由于囊中羞涩,所有的钱只够买电影票而无力支付车费,我们俩就步行从虹口到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看迪士尼电影《幻想曲》。”
除了感受到文坛前辈的关怀,他也在与汪曾祺、黄裳两位挚友的交往中体悟到友谊的珍贵。在《黄裳浅识》一文中他这样写道:“那时候,我在上海闵行县立中学教书,汪曾祺在上海城里头致远中学教书,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到致远中学找曾祺,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回忆往事,老先生沉浸在欢愉之中,抽了口烟斗,待烟雾慢慢吐出,悠悠地说:“我跟曾祺哪里有钱?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坐车,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付钱的念头。不是不想,不是视若无睹,只是一种饱含着多谢的务实态度而已。几十年回忆起来,几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陈越香。”所以,他在上海的那段日子,生活是清贫、窘迫的,精神却是昂扬、富足的。
那日老宅聚会,在事先未告知的情况下,我们悄悄为黄永玉先生请来了一位他暌违半个多世纪的老友——金庸先生的原配杜冶芬女史。
当年,金庸先生在杭州《东南日报》任职,主理《咪咪博士答客问》专栏。有一次,在回答何种鸭子好吃的问题时,金庸先生认为脖子坚挺、羽毛丰盛的鸭子味道好。不料,有位少年读者并不买账,去信质问:“南京板鸭一根毛没有,怎么那么好吃?”金庸一看字迹如此幼稚,判定必是一个有趣少年,决定登门拜访。他到了少年家,少年的姐姐为他奉茶,他立刻为少年姐姐的美貌所折服,展开追求攻势。那个少年便是日后成为戏剧大家的杜冶秋,姐姐就是杜冶芬。
婚后,杜冶芬随金庸前往香港。金庸先生从事《大公报》国际版翻译工作,还以“林欢”为笔名撰写了大量影评。“林”是因查(金庸原名查良镛)、杜二字部首为木,从而合成“林”字,“欢”则指两人欢愉的新婚生活。只是,由于个性差异,后来两人感情出现罅隙,最终劳燕分飞。
而当年同在《大公报》的黄永玉,是金庸夫妇的朋友。那日,听说永玉先生来沪办展,冶芬女史独自从杭州坐火车来沪与老友会面。见到她时,永玉先生也是喜不自禁。他回忆道,那时候他与金庸夫妇同住九龙湾荔枝角,房子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房,生活条件艰苦,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冶芬女史记得,永玉先生当时名义上是编辑,但也经常充当记者角色,为新闻事件画插画。永玉先生说,最大的快乐来自那段上班的行程:“每天下去坐巴士到报馆,到了尖沙咀,坐船到中环天星码头就开始哼交响曲,走到报馆门口,如果没哼完就再往回走,完了再进去。一路上还可以看各家外国航空公司的广告宣传画,就这样,一路哼一路看快乐无比。”1948年,黄永玉在香港大学图书馆举办了平生第一个画展,冶芬女史主动请缨,担任其画展工作人员,负责贵宾签到。我听着老人们回忆往事,既感慨时间的无情流逝,又感受了世间友情的温润美好。
席间,黄永玉先生又一次提到了“爱、怜悯、感恩”。“这辈子得到那么多师友的爱,有种难言的幸福感,只是周遭充斥着蒙昧与幼稚。我们怎么办?巴黎圣母院里一个小圆厅里有句阿拉贡的话,‘可以原谅,不要忘记’,我不同意。有些事,不可原谅,也不能遗忘,只能怜悯。最后是感恩,面对那么多对你好的人,你难道不应该感恩吗?这五个字代表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关于生命,黄永玉先生看得豁达。在他看来,生命的起始与终结是一个自然过程,无须介怀。就像他在《假如我活到一百岁》那首诗里所说的那样:“嘿!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胸前口袋插一支未开的玫瑰,有如远航的老手,不惊动别人,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我与我自己混得太久,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好……”随后,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如果没有死透,万不要运走,可以咯吱我一下或用针扎一下,否则后患无穷。”一席话,逗得众人喷饭。
午宴临近尾声,我问他:“如果再过50年、100年,当人们谈起黄永玉时,您希望他们怎么说您?”他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个混蛋……”,随即露出狡黠的微笑。
沐浴历史沧桑的老建筑是凝固静止的,只有赋予其人文色彩,才会令其变得灵动流变,滋生出无限生机。
愚园路上这个老宅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身影,又汇成一个时代的交响,让传奇不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