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海秋
从南京老门西走出的吴良镛,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中国建筑学家、城乡规划学家和教育家,人居环境科学的创建者。他卓立于世的广义建筑学与人居环境学说,是中国建筑师面向世界的一次闪亮登场。他是我大姑妈的外甥,依此论起来,我应该称呼他表哥。
今年,表哥一百岁了。
吴家祖父吴有禄,号寄梅,曾是南京缎业商会会长,秉持“积财不如积德”的信念,冬季办粥厂,夏季备解暑药救济穷人,家中大门门联是“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吴良镛的父亲吴仲衡,是我大姑爹李民孚的妹妹李霭勤的儿子。吴家共两男一女,兄长吴良铸,长良镛十岁;妹妹吴素娟,小良镛两岁。后来吴家家道中落,成了寒门,吴良镛的父亲开始做账房先生,一家人每月仅靠菲薄的收入过活。
少年吴良镛常到九儿巷的外公李耀南家住,那里有花园、花厅,院落很大,比南捕厅的“九十九间半”还要宏大精致得多。吴良铸和吴良镛兄弟从小受到我大姑母龙德徵的照料,经常在她家的私家花园“亦小园”中读书。他时常对着老房子发呆。有一天,他说出了自己的志愿是成为一个建筑师——长辈们当即嘲笑:搞什么建筑,那不是当泥瓦匠吗?
吴良镛的思想在非凡的历史张力中孕育,带着文化上的惶恐、迷乱乃至痛苦,也带着文化的激情和冲动。后来,他的作品终于在炮火轰鸣的毁灭过后,横空出世。
1940年7月,即将告别高中生涯的吴良镛在母校重庆合川二中的考场上挥汗如雨。警报骤响,日本战机来了,一时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瓦砾遍地。他默默许下宏愿:从事建筑行业,立志修整城乡。多年以后,他内心深处的憧憬以建筑的浓缩形式体现了出来。
他出人意料地考入中央大学,如愿学习建筑。他发现,建筑的材料和颜色竟是如此意味深长,一幢建筑可以讲述一个国家是如何建立在石头基座上的,也能够唱出宁静与文明的赞歌。
1945年吴良镛时年23岁时,就被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看中,被挖到了清华。一开始他与外文系一位讲师合住,生活上有些不便。林徽因知道后,就让他到金岳霖教授的单身宿舍住。她知道吴良镛喜欢篆刻,便在梁思成搬家时特意将一张红木画桌和一套《陈师曾印谱》送给了他。梁氏夫妇靠手绘编成了中国第一本文物保护目录《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使得许多中国古典建筑得以在战火中保存。睹物思人,晚年吴老每每看到这些物件时,还常常触景生情。
“文化,是建筑的灵魂。”多年以后,吴良镛谈及徐渭的“青藤书屋”,认为这栋建筑把主人的才华、气质、烦恼以及放浪不羁的性格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1946年,梁思成受邀赴美参与设计联合国大厦,临行前,林徽因看到了梁思成写好的推荐信,她提笔修改起来,说“对良镛的介绍应该这样来写”——“少有的刻苦、渊博,少有的对事业的激情,多年与病魔抗争中表现出的少有的坚强。”美国归来,梁思成给吴良镛带来了好消息:要送他去美国学习设计,老师正是世界著名城市规划大师、美国现代设计之父沙里宁。
著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说过:“你要到哪一个国家,说起中国的建筑,大家都会说,‘我认识吴良镛’。”
曾经,梁思成在美国致信父亲梁启超,疑惑自己和弟弟梁思永所学建筑与考古,于国家民族进步是“有用”还是“无用”?吴良镛没有这样的困惑。新中国成立后,吴良镛参与了北京、北海、三亚、张家港、深圳、无锡、苏州等城市的规划设计,主持了山东曲阜孔子研究院和中央美术学院校园的设计。他认为建筑是特殊的空间美学形式,希望城市规划决策者都有诗人情怀、史学家的渊博、哲学家的思维、科学家的严格。他曾直言不讳地表达,“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
菊儿胡同,是吴良镛“有机更新”理论的代表作。上世纪80年代初,刚打开国门的中国人发现,自己世代居住的城市已变得如此杂乱陈旧。历经岁月沧桑的四合院正在渐渐衰老——对北京来说,现代和传统,建设和保护,一直是两难抉择。小巷在前,高楼在后,谁来调解文明转型的尴尬?
吴良镛的菊儿胡同改造方案保留了老北京人“有天有地,有院有树,有街坊有胡同”的居住环境,透着老四合院的亲切劲儿,又把现代城市家居的种种方便纳入其中。功能完善设施齐备的单元式公寓组成的“基本院落”,是新四合院体系的要素。他还希望建筑是有生命的:有声音,有语言,有色彩,有约束与纵容的美,有曲曲折折的记忆,有传统中国人重视邻里情谊的精神内核。他以南国建筑明朗的色调,带给北国一丝清丽的意象,并与北京旧城的肌理有机统一。
菊儿胡同的改造,被公认为旧城更新的成功典范,获得了亚洲建筑师协会优秀建筑设计金牌奖及联合国“世界人居奖”。它与建筑师的名字共同载入了世界建筑史册。这片小小院落,镶嵌在古老的北京城里,表达着中国建筑的从容和自信,今天仍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吴良镛曾手书“匠人营国”。“一个真正的建筑大师,不是看他是否设计出了像埃菲尔铁塔一样流传百世的经典建筑,而是看他是否能让自己国家的老百姓居有定所。从来没有天堂——我要的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点真心。”
吴良镛也为家乡南京留下了建筑艺术的杰作——江宁织造博物馆。老友钱学森信中的话一直萦绕他心:“我近年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能不能把中国的山水诗词、中国古典园林和中国的山水画融合在一起,创立‘山水城市’的概念?人离开自然又返回自然?”吴良镛决心在现代空间里放大南京的山水城林。2008年夏,86岁的表哥不顾年事已高,到大行宫施工现场指导江宁织造博物馆的建设。在难耐的酷暑高温中突发脑梗,其后,他身体恢复得快得益于书法的练习。
面对林徽因留下的一张江宁织造府的草图,他看见了虎踞龙盘、名士风流,看见从大观园里走出去的儿女们,也曾风华正炽。梦回从前,“很中国”的大屋顶飞翔起来了。在这件送给家乡的作品中,他倾注着对故土的浓浓情感,使空间发出凝重的叹息,建筑空间因为有了情感的融合而生气盎然,富有灵气。
2010年,表哥在前往世博会途中特意回到桑梓南京;2011年,他又回到家乡与亲人相聚。2012年,90岁的吴良镛获得了国家最高科技奖。其时,在故乡南京,我姑家表姐李玉清从电视上亲睹登上这一最高殿堂的人正是自己的表弟,激动得一夜无眠。
曾听说清华大学送他小汽车,他婉拒了。有很多年,表哥每天清晨拖着装满图书资料的小车走到建筑馆。中午让家里送饭,然后在办公室里小睡一会儿,接着一直工作到傍晚。人们常看见,这位大人物戴着一顶线织睡帽、云锦织就的围巾,操着浓重的南京口音,在清华大学的菜市场买菜。他的次子吴晨也是著名的建筑师,设计了北京最高建筑“中国尊”,主持了首都钢铁厂改建项目和南京火车南站、合肥南站、广州南站的规划设计。
吴良镛位于南京城南谢公祠的旧居如今尚在。他曾就读于荷花塘小学,后来写下了幼时的记忆,历历如昨:“第一个院子中央的石盆上有荷花,院西南有腊梅一株,正厅中悬有治家格言……”希望百岁表哥身体安好,希望他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