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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表

张家新

每次拿起父亲的老式手表,我总会想起他。一晃,父亲竟已离去十年,再不曾听到他的只言片语。闲时,给手表拧上几圈发条,让它重新走动起来,贴近耳朵,一个人静静坐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父亲在和我说话。

小时候,家里穷,人口又多,父亲忙得昏天黑地的。而我偏偏自小顽劣,几乎天天惹事添乱,往往是前脚刚把王婶哄走,后脚李婶又来告状,常被气急了的父亲追着满庄跑。我曾一天被父亲打过十一次,三叔调侃道:“孙悟空是七十二圣(方言),我们家有十一圣。”如果半小时没听到我挨打的声音,三叔会笑问:“乖乖,今天十一圣怎么老实的?”

儿时,三月三庙会,我曾偷了一把木制大刀,得意洋洋拿回家和小伙伴玩耍。父亲问我哪来钱买的?我撒谎说奶奶给的。父亲问奶奶,奶奶说没给。父亲回来,一把拧起我的耳朵,疼得我歪了头,踮起脚尖,脸都变了形,只好招供。父亲拽着我到庙会上,呵斥我找到卖木刀的老者。父亲问木刀多少钱一把,老者说两毛。父亲给了钱,又拉着我回到家,把我绑在椅子上,按住我的手,用扫帚抽打。扫帚打散了,我的手臂也被打肿了。奶奶听到我杀猪般的嚎叫,知道孙子又挨打了,赶紧跑来救我。看着我满手血印,奶奶把我搂在怀里,大骂父亲心狠。父亲却说一点都不屈,我又大哭一番。

,我又大哭一番。挨打次数多了,我便有了经验,一看苗头不对,撒腿往奶奶家跑。后来,父亲打我之前,先把门关上,那是我最心惊肉跳的时刻。因为告状人多,我每次顽皮回家,总是先躲在院墙角,探着头,小心观察一下家里有没有告状的邻居,随时准备逃跑。

1979年,父亲的施工队盖连云港手表厂厂房。第二年,我上初二。中秋节时,手表厂工程结束,工地结算工资,家里围满了人。手表厂给父亲一包连云港牌手表,抵部分工程款,平均每人摊两块。可大伙不愿意要手表,想尽可能多要现金。没办法,父亲照顾困难的人,自己多留了十几块手表。于是,我成了班上第一个戴手表的人。没想到,天天疯玩,不是打球就是爬树抓鸟的我,三个月竟丢了两块表。父亲大骂我是败家子,我说两块破表有啥了不起?父亲气得拿起扁担追我。那时候的父亲,哪里能追上我?那时,我是级部短跑跳远第一,常跟同学开玩笑说是从小被父亲追着满庄跑练出来的,父亲才是最佳短跑教练。

初中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能吃。一顿午饭,三碗冒尖米饭,外加一小盆菜,下午却很快又饿,那饭不知吃哪去了。三叔常说“十一圣”能把家吃穷了,父亲却说小孩能吃就让他吃,绝不能再让孩子受饿肚子的罪。当年,父亲因为吃不饱饭,家里人口又多,一气之下,带领同龄伙伴外出干河工。父亲力气大,性格耿直,争强好胜,逐步发展成建筑施工队,在城里做工程,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那时,姊妹们常盼着父亲回家,因为每次回来,父亲总是从城里带好吃的。而我,是既想他回家,又怕他回家……

就这样,从童年到成年,遇到我闯祸惹事,父亲总是先把我打一顿再说。父子之间,很少多说话。对于父亲,我小时候怕他恨他,长大后又烦他。不明白父亲为啥唯独对我这样又狠又严,如果不是上学没让他操过心,那还不被打死?

1995年春天,父亲眼角膜坏了,一只眼几乎失明。我带他去河南省眼科医院做眼角膜更换手术。火车上,第一次和父亲面对面长时间交谈,自然聊到儿时挨打的往事。

“小时候天天挨你打,现在还不是我带你出来看病?”我埋怨道。

“你可以不来,我还有一只眼看得见,能找到。”父亲望着窗外,倔强地回答。

我压住情绪,苦笑着问:“爸,我现在也有孩子了,想不通你当年为啥对我那么狠。”

“你小子天天调皮惹事,不该打吗?”父亲转过脸,冷峻的表情。

“我以后对孩子不会像你那样。”我扭头说道。

“现在是什么日子?那时候,天天为一口饭劳累。回到家,屁股没焐热,不是张三告你状,就是李四告你状,烦不烦?”父亲反问。

“就我不好?反正我没看见你打过我姐。”我嘀咕道。

父亲听了,叹口气说:“你姐是女孩,长大后要嫁人的。你是男孩,又是长子,以后就是我们家的门户。不成器,怎么得了?”

?”“那你也打得太狠了。”我装着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怕父亲又着急上火。

“孩子,你现在也做父亲了,明白做父亲的心思吗?”父亲轻声问。

“你说!”我有些感动,父亲终于用温和的口气对我说话。

“你偷东西挨打,那是让你记住,决不能对别人的东西眼红。你打老师和对我顶嘴挨打,是告诉你,任何时候,都要懂得好歹。师父师父,一师一父,不能犯上。”

“哦!”我应道,又问:“那丢了手表,用得着追着满庄跑?”

父亲盯着我一会,说:“你知道那年代,两块手表,八十块钱,意味着啥吗?”父亲喝口水,又说:“过日子,该节省就得节省。我挨过饿,受过冻,知道。”

火车在夜色里行驶,父亲早早睡了。我站在车厢连接处,望着窗外时隐时现的灯火,点上烟,沉思了许久。

2011年秋天,铁塔般的父亲突然病倒。父亲住院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院长找到我说:“快过年了,把老父亲带回家吧。老人家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他。”我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任凭泪珠滴下。

2012年5月26日上午十点,油尽灯枯的父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弥留之际,父亲用冰冷的手拉着我,竭力指向我母亲,一字一顿说:“照顾好你妈。”我一手抓着父亲,一手扶着母亲,含泪点头。一会儿,父亲缓缓闭上眼睛,离开了他操劳一辈子的家。

办完父亲丧事,众人散去。我倚着门框,望着父亲空荡的房间,不由两眼湿润,忽然想:“再也没有爸爸可以喊,再也没有父亲打我了。”

现在,我一年比一年愈发看清岁月燃烧留下的余烬,品尝人间的况味。时不时地拿出父亲的老式手表,听它转动的声音,用手去触摸,依稀能感觉到父亲的体温。

我也常想起父亲,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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