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彪
一生翻译了34部作品的傅雷,最大的成就在于翻译了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一些重要作品。早期主要翻译的是罗曼·罗兰的作品,1944年2月才开始翻译巴尔扎克的《亚尔培·萨伐龙》,同年12月,完成《高老头》的翻译。他翻译的巴尔扎克作品有15部,其中《猫儿打球号》译稿遗失。
最近,笔者新读到一篇傅雷写的关于巴尔扎克的文章《一个简单的介绍》,刊载于《文艺春秋》1934年第1卷第7期。他写这篇文章的时间,比1938年决心翻译巴尔扎克的作品早4年,比1944年第一次翻译巴尔扎克早10年。据笔者所知,他专门论述巴尔扎克的文章,除少数译著前面的译者序言外,几乎没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简单的介绍》就显得更为珍贵了。
在这篇论及巴尔扎克的文字中,傅雷称巴尔扎克以他非凡的艺术手腕,创造了一个超越其现实生活经验的艺术世界,他几乎可以说是和莎士比亚、莫里哀一样的世界上最大的“人物创造者”。
一
巴尔扎克于1799年生于法国都尔城,父母要他成为诉讼代理人和书吏,但他固执地要研究文学。最初他写了好几部无聊的小说,自己集资付印,因此兼办了一个印刷所,以后又试办过各种企业,但都失败了,并肩负了巨额债务。1829年,他终于凭《保王党》一书成了名,从此挣了不少财产,得以偿还欠债。巴尔扎克为人憨直,老是和自己幻想中的人物在一起生活。以至于他在日常生活中幻梦的程度恰和他在小说中写实的程度相等。他和一名相爱多年的波兰女子结婚后不久,就因劳作过度而在51岁时死去。他生前把96部小说收在《人间喜剧》总集里,分成“个人生活幕”“巴黎生活幕”“政治生活幕”“军队生活幕”等。
巴尔扎克夜以继日地疯狂写作是众所周知的。傅雷在《一个简单的介绍》中说到他艰苦的写作生活:“二十年中他写了二千多页小说,每天工作平均在十四小时左右。他睡眠的时间是晚七时至清晨一时;他一刻不停地喝咖啡茶,咀嚼咖啡粒,为要使自己警醒着。校对所费的时间比写小说的时间更多,因为在校样上他还要修改,增添,他的校样共要校到七八次之多。”
如果我们来到巴黎莱努合大街47号巴尔扎克故居,在巴尔扎克门口的墙上的铭牌上可以看到,1845年2月15日,巴尔扎克在给汉斯卡夫人的信中写的一句话:“所谓工作,就是每天半夜起床,一直写到早上八点,一刻钟时间吃早饭,继续写到五点钟,吃晚饭,上床睡觉,第二天重新开始。”据说他写作时有一个习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总要点一盏灯,有时早晨即睡,有时半夜即起。他喝着烈性咖啡,借以提神并刺激想象力。
今天,我们在巴尔扎克写作的小方桌上,可以看到摆着的两页被他涂改得不成样子的手稿,巴尔扎克故居的展室的墙上也挂满了类似的这种被他改得乱七八糟的手稿。巴尔扎克为什么修改得那么厉害?据说他在写作时,常常是先写一个小说的粗简的记叙,于是送到印刷所里,印出后又把校样加以修改。这样一再地润饰一二十次,直到书籍完成为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常常把自己的手稿修改得面目全非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二
巴尔扎克虽然从事过各种职业,有着较为丰富的人生经历,但就人生的丰富性来说,和其他的大作家相比还是有差距的,然而他能根据有限的生活经验创造出超越其生活经验范围的人物和故事,这是他的天才。傅雷说:“他所认识的现实的人生还远不及大仲马,乔治·桑,嚣俄(按,即雨果)一般人底丰富,然而他所描写的范围较以上诸人为更广,他所创造的人物更真,给予读者的印象也更深。”
那么巴尔扎克是怎样创造人物的呢?傅雷说:“他以最自然的手腕把他在现实生活上所获得的记忆与视觉蜕化到小说中去,令人读到他的人物便仿如在现实中看到这样的一个人物,作者底记忆唤起读者底记忆,作者底视觉成了读者个人底视觉;于是所谓灵感,所谓天才,在此从抽象转到了具体,造型化了,结晶化了。”
关于巴尔扎克的艺术创造,傅雷于1951年在为《贝姨》一书所写的介绍性短文中也说过:“巴尔扎克自命为观察人性的专家,兼分析社会的史家。他笔底下的人物,有如博物学者显微镜下之动植物。他分别类型,观察个性,记录环境的影响;而这些又出之以卓越的艺术手腕,丰富奇谲的想象,奔放恣肆的文体,使作品从不因现实的精细而显得枯索沉闷。”这两种说法可以互相参照。
我们今天到巴尔扎克的故居,可以看到他写作的地方只是一间斗室,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橱。他为了躲避债主的追索而隐姓埋名,租住于此,然而他的精神生活却并不孤寂。虽然蜗居斗室,他实则生活在他的小说的大千世界中;虽然离群索居,他实则与他小说中的人物朝夕相处。傅雷在这篇佚文中说:“二十年中他每天要在书桌前面消磨十四五小时,可不是埋在书本中的刻板枯索的生活,而是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交接,听他们的言论,观察他们的举止,猜测他们的心理……他所度的一个人生差不多等于他人底十个人生。”
1960年1月11日,傅雷在为他所翻译的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所写的译序中,也说到巴尔扎克被他小说中的人物牵着走的现象,他说:“何况在所有的小说家中,巴尔扎克是最富于幻境的一个:他的日常生活常常同幻想生活混在一起,和朋友们谈天会忽然提到他所创造的某个人物现在如何如何,仿佛那个人物是一个实有的人,是大家共同认识的,所以随时提到他的近状。这样一个作家当然比别的作家更容易被自己的假想人物牵着走。作品写完以后,重心也就更可能和原来的计划有所出入。”他几乎生活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中,和他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生活。
作家写作要不惮艰苦,要能从有限的人生经验中创造出一个无限的艺术世界,并沉浸在他所创造的这个艺术世界中,方能深切地刻画人物,这是傅雷对巴尔扎克的创作的认识。
三
不但如此,傅雷还与巴尔扎克有过不少“间接的”接触。
傅雷在写完《一个简单的介绍》的一年后,于1935年翻译了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文章《因了巴尔扎克先生底过失》。这篇文章不是讲巴尔扎克的,但与其有关,讲述的是一个青年因巴尔扎克的小说而转换了人生方向的奇特故事。
勒加第安是巴黎高师的学生,他学识渊博、头脑精明,有着“雄心壮志”和“远大前程”。他担任了年轻有为的政治家德莱利伐的孩子的家庭教师,并一心追求德莱利伐夫人。当他向德莱利伐夫人表白时,他得到的是德莱利伐夫人的坚决拒绝,羞惭无比的他落荒而逃。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他不久前刚读过的巴尔扎克的小说《弃妇》。那篇小说所写的和他眼前的经历几乎一样。在小说中,那个被拒绝的青年决定重新上楼,这一次他却意外地获得了妇人的芳心。勒加第安受此小说启发,决定照着巴尔扎克所写的去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竟然和巴尔扎克书中所写几乎相同。
巴尔扎克的小说“在实际上竟是真确的”。这也正应了《因了巴尔扎克先生底过失》前面所引用的王尔德的那句话:“人生模仿艺术,远过艺术模仿人生。”勒加第安的人生正是对巴尔扎克的小说的模仿。小说写的固然是勒加第安的故事,但也显示了巴尔扎克小说的魅力。
也是在1935年,傅雷还发表了他所翻译的莫罗阿的《论婚姻》(《民族》1935年第3卷第7期)。这篇文章中,莫罗阿提到了巴尔扎克在《两个少妇的回忆录》中所描写的两种婚姻的典型,即理智型和感情型。“勒妮虽然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而她并不爱的丈夫,终于变得极端幸福。反之,她的女友路易丝虽然是由恋爱而结婚的,却因过度的嫉妒,把她的婚姻生活弄得十分不幸,并以嫉妒而置丈夫于死地,随后自己亦不得善果。”
傅雷认为,小说家最大的秘密,在能跟着创造的人物同时演化。生活经验是无穷的。作家的生活经验怎样才算丰富是没有标准的。人寿有限,活动的环境有限;单凭外界的材料来求生活的丰富,决不够成为艺术家。唯有在众生身上去体验人生,才会使作者和人物同时进步,而且渐渐超过自己。巴尔扎克不是在第一部小说成功的时候,就把人生了解得那么深、那么广的,也不是对贵族、平民、劳工、诗人等种类万千的人的心理,分门别类地一下子都研究明白之后才动笔写作的。现实世界所有的不过是片段的材料和片段的暗示,经小说家用心理学家的眼光、科学家的耐心、宗教家的热诚,依照严密的逻辑推索下去,忘记了自我,化身为故事中的角色,陪着他们做身心的探险,陪他们笑,陪他们哭,才能获得作者实际未曾经历的经历。他说:“一切的大艺术家就是这样一面工作一面学习的。”
傅雷对于巴尔扎克的创作的认识,或许真的抖出了写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