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全筌
料峭的寒风漫不经心地席卷着大地,只有那褐色如剑的枯荷杆傲风挺立。看到那些枯荷,我知道,又到了爷爷挖藕的季节了。
父亲经常念叨着,当年多亏了爷爷挖藕供他读书,要不然早辍学了。那时候,父亲高考落榜,回校复读,家境更显拮据。他无心复读,在一个冬日里,卷了铺盖就溜回家,躲在柴房里好几日不敢现身。有一天晚上,爷爷满身淤泥,挑着满满两担藕回家,与父亲撞个正着。爷爷狠狠地训斥了父亲,次日天还没亮,爷爷就借邻居家的板车推着藕,强行把父亲扭送到学校。出门太早,到城里的时候,两人口干舌燥,索性就在路边餐馆讨杯水喝。那家酒楼的老板说,自己店里的烂藕汤紧俏,就差这野藕,于是就整车买下了。之后每到父亲周日返校,爷爷早早地就准备好半蛇皮袋野藕,让父亲背到县城卖钱,当作一周的生活费。就这样,一直到父亲顺利考上大学。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父亲总会唏嘘不已。
渐渐地,爷爷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挖藕人。一入冬,乡亲们就拜托爷爷给他们挖上几十斤,以便藏藕过冬。
还记得那个冬日,我放假去看望二老,一路上都是藕汤飘香,我肚里馋虫涌动。一进门,我就对奶奶说,也不知是哪家在煨烂藕汤。她乐呵呵地说:“你个小好吃佬,我这就生炉子,你去黄天湖看看爷爷,拣些刚挖出来的,味正!”奶奶话音刚落,我就朝那里跑去。在瑟瑟寒风中,我远远地看见爷爷弓着脊背,探身,弯腰,脸几乎贴到淤泥里。
我大声地喊了几声“爷爷,爷爷……”他朝我挥了挥手,随即朝塘埂这边走来。我说明来意,爷爷拣了几节残藕给我,嘱咐我回去让奶奶好好洗干净。我接过那些灌浆藕,心里有些嫌恶,爷爷却说:“咱们把好看的留给别人,他们能光顾我挖藕到九十九。”我噘嘴道:“不用到九十九,到时候我给您养老,您就不用干这苦力活了!”爷爷抿嘴笑了笑,说道:“实在不能动了,再说那时候的事!现在不给你们添负担。”
他让我给他划一根火柴点烟,我分明看见爷爷手上斑驳的老茧,还有泛着黑泥的指甲盖,惭愧地低下了头。爷爷嘴里吐着烟圈,让我早点回,说别让炉子白白烧着。
我掂着沉甸甸的藕,往回走了一阵,再回头时,爷爷的身影隐入了藕塘深处,只有几只乌鸦在残阳下嘶鸣。
近些年,家里人无论如何也不让年近七旬的爷爷再下塘挖藕了,爷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每次假期回家,餐桌上肯定少不了滑藕片、蒸藕饼、炒藕丁、炸藕丸、藕夹、藕盒等各式藕味佳肴。不用刻意去问,那肯定是爷爷挖的。尤其是闲聊至午后,奶奶端出一铫芬香的烂藕汤,我就更加确信了。要是赶上年末,厨房里裹着淤泥的野藕,必定堆得跟小山丘似的。听奶奶嘀咕,等天气好了,老头子再蹬着三轮车,给几个儿女送去。如今日子好过了,早已无须爷爷挖藕养家了,但是他依旧坚持下塘,说是不能荒废了挖藕的手艺。
朔风凛冽的冬日,一碗馥郁的藕汤留连舌尖,总能熨帖无数人的胃。于我而言,那碗浓稠的藕汤不简单,那是爷爷怀揣着对家的眷念,蛰伏在藕塘里,奏出的一曲岁月的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