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李惊涛:白玛诗歌的“口音和脾气”


作者:李惊涛


白玛的诗歌语感,我见所未见。这样的感觉始自三十六年前。那时白玛不叫白玛,叫刘磊。当我读到她的宣言式作品《我要像写墓志铭一样写诗》时,我坚信她可以任性。她写:“洗手,更衣,三昼夜什么都不想,只用来思过。”思什么过?“以前浪费了太多时光和钱。”瞧,这双重的浪费多么符合世俗认知;但是,且慢,看“思过”之后,“从此开始节约每一个汉字。我要像写墓志铭一样写诗”。原来是这样。任何人,但凡识字,看到这里都会来个急刹车。是啊,如果您被缪斯眷顾,给您白纸———篇幅只有墓志铭那么大,再给您汉字———有时光属性,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您开始写吧,您还敢浪费乃至浪费“太多”吗?


三十六年前,我认识的刘磊(白玛),就已惜墨如金,就是说,她不是高产诗人。自同事刘晶林引荐后,我就存了她的一些手写稿、打印稿及电子文本。最近,她将诗人朵渔策划出版的自选集《乌有镇之恋》寄给我,装帧精美到令人惊艳。这部诗集有301首诗,《我要像写墓志铭一样写诗》是其中一首;此刻,请允许前面的阅读继续:“让诗带有我的口音和脾气,让爱过我的人和/恨过我的人都见字如面。”我知道,诗坛带有“口音和脾气”的诗人虽未灭绝,不过能让人“见字如面”的诗歌很少,而白玛决心为读者写出这样的诗:“他们匆匆路过一首诗,他们忽然停下来。”为什么会停下来?因为她诗歌的辨识度,“她一贯惜墨如金,就像她还在。”白玛当然还在,且听见了“爱过”和“恨过”她的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这让诗人不免心生“却话巴山夜雨时”般的感慨:“这样的话总让我流泪。一辈子一首诗啊/我要好好写。让疾行在大地上的眼睛能认出我。”是的,在这个碎片化的世界里,虽然所有的人都是“匆匆路过”,但是优秀的诗人永远会让读者为之驻足、注目乃至泪目,因为她在“像写墓志铭一样写诗”。以这样的决心与觉悟写出的诗歌,怎么会不带有特殊的“口音和脾气”呢!


在这里,我想以白玛所写的故乡与田园为例,对诗人作品的“口音和脾气”进行辨析。先来看《我们村的冬天》的开篇:“一年不能忙到头/我们村也要歇歇/河沟要冻起来/铁锨收到门后”。相信读者不难发现,白玛常在民谚、俗话或俚语的解构中反向接驳作品主旨。为什么“一年不能忙到头”?显然,忙不是目的———不能为忙而忙———它只是手段;也许闲才是生活的目的,因为它充满了欢乐。因此,起句注定会让读者脑补那句“一年忙到头”的俗话或俚语,脑补之后会想到它表达的是生活的疲惫甚至抱怨;而诗人正是要解构那份疲惫或抱怨,反向表达出生活中朴素的愉悦和喜感。由于“我们村也要歇歇”,所以“河沟要冻起来”。两个“要”字,达成因果,让我不禁想起上个世纪80年代关于美的主客观论争;无需论争了,只要看到白玛这么有趣的诗句,就一定会明白并且相信,美是审美主体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说到对民谚或俚语的反向接驳,且暂别此诗,来看诗人的《田园赋》:“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下一亩玉米,长出一群抱孩子的小媳妇/我种南瓜,长成了蛤蟆和鼓/种下汗水,收获的还是苦日子/趁天黑种下芝麻和石头,瞅瞅头顶夜空,什么都有!”这首诗可谓精美绝伦,令人乐不可支。我很乐于猜想白玛是在写玉米抱穗,还是在写青纱帐里青年男女的爱情成果?是在写南瓜收获时的夏夜蛙鸣,还是在写万圣节的南瓜雕刻?不管怎样,这种快乐猜想总能让我收获阅读的审美愉悦,忍不住想要放弃对作品题旨的探析。当然,放弃无疑是轻率和懒惰的,因为作品题旨的苦乐辩证固在,特别是末句,富有箴言谶语属性,用奇妙的意象有趣地绾结了瑰丽的遐想和深邃的理念。说到有趣,继续回看《我们村的冬天》:“霜落一地/日子忽然变得蓬松/杀猪的磨刀霍霍/提亲的换上新鞋”,多么微妙的通感表达!多么富有喜感的乡村冬景!也许杀猪与提亲,才是“一年忙到头”的目的;也许“磨刀霍霍”和“换上新鞋”才是“一年不能忙到头”的原因。村里人的生息繁衍是欣然的,年终岁末更为喜庆。当您以为诗人只会对人类的生活单线平涂,白玛却忽然宕开一笔:“一只黑山羊散步到村外/不知为何有了零星的感伤”。仿佛受到人类感染,家畜们也有了心事,但谁会“换上新鞋”来为它提亲?说不定还会成为“磨刀霍霍”的对象呢,自然不免感伤。不只是动物有感,“稻草垛在思念一场雪/树木一言不发”,表达了动植物们各怀心事。这种将单向的人类生活向大千维度的延展,让作品的叙事题旨顿时变得深厚与丰富起来。最后看结句:“哪怕过年没有新衣裳/我也是村里最俊的姑娘”!自然界尚且心事重重,“过年”时的抒情主人公呢?想要什么?———新衣裳。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也许是乡村女孩最大和最强烈的愿望了。为什么想要“新衣裳”?她是女孩,她爱美,她想在过年时俊俏起来;但是,她就像那只黑山羊,不,她就是那只黑山羊,“散步到村外/不知为何有了零星的感伤”。她能有“新衣裳”吗?不能。即使有人“磨刀霍霍”,有人“换上新鞋”,她依然“没有新衣裳”。没有,怎么办?———“哪怕过年没有新衣裳/我也是村里最俊的姑娘”!这样的自顾自怜与自信,令人瞬间动容,完美绾结全诗,的确构成了白玛诗歌特殊的“口音和脾气”。


白玛诗歌具有怎样特殊的“口音和脾气”?她写青春(《私奔》),写少年心(《海妖》),无限狂野,极度沧桑,“像只废轮胎”(《海滨疗养院》),却依然钟情狮子(《理想与现实》《狮子》),写尽生命的不羁;她写二人世界,一句“你不在,你无处不在”,便成就思念情绪的极限表达,达至诗语的唯一(《你无处不在》);她写二人世界情感的单向性,以“给你看”“不能/给你看”和“你从未看见”构建诗脉肌理;她写人伦亲情,仅七段便让关系紧张到“亲近和敌对的他人”,成为必须躬谢的父亲(《寄给父亲的七段》);她写自己与故乡、与异域、与自然的关系,意象奇瑰,巫性跳脱,爱意、歉意与谢意沉潜其间,俏皮、狐疑与疼痛无处不在……诗集中的301首诗编排无时序、不分辑,可自由组合,又可随意拆分;从而自我循环,达至无限。颇有意味的是,她为诗集取名《乌有镇之恋》;镇既为“乌有”,恋自然无垠。她写广袤的世界,其实是在写她自由的灵魂。


​三十六年来,我一直想为白玛写篇诗评。几年前,她将海风出版社出版的诗集《信使在途中》寄给我时,我便告诉她有写诗评的想法。事实上我也确实在写,但又几度废稿,因为对自己的文字很不满意,觉得所写无法配得上白玛的诗句,哪怕一行。此刻我得承认,白玛的诗歌可以感知和领悟,却不可评论或叙说。正如“第一义不可说”,当我说时已是“第二义”,盖因她的诗歌“妙处难与君说”。


总值班: 吴弋     编辑: 朱芸玫     

来源: 连云港发布

相关新闻